不是皮肉的沉,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滞重,像背了半袋湿柴,每走一步都往泥里坠。
她咬着牙把他往自己身上拽,下巴磕在他的胳膊肘上,闻到他袖口沾着的草药味——是去年秋天他上山采的止血草,晒干了磨成粉,一直装在贴身的布袋里,此刻混着汗气,竟有了些微苦的涩。
“哥,你撑着点。”她腾出一只手,死死攥住他垂着的手腕,那里淡粉色的勒痕已经发乌,青黑的纹路像藤蔓似的往手背爬,“王婆家就在前面,她家的狗都叫了,你听见没?”
也平没应声。他的头歪靠在她颈窝,呼吸弱得像蛛丝,温热的鼻息喷在她锁骨上,带着点烫人的燥。阿娅能感觉到他后颈的血顺着衣领往下淌,在她后背的粗布上洇开,像朵慢慢晕开的花。她不敢回头看,怕一松手,这人就会像山雾似的散了。
方才在溪边撞见他后颈的咒文时,她忽然懂了。巫术族的咒哪有什么“转移”,不过是找个更鲜活的宿主。也平用自己的血做引,把咒文从她身上牵走,就像用自己的手去抓烧红的烙铁,疼得钻心,却不肯撒手。
“你真傻啊。”阿娅的眼泪又涌了上来,糊住了视线,脚下的石阶变得模糊不清。她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疼得倒吸凉气,却死死把也平往怀里带,“小时候抢我栗子糕的时候怎么那么精?现在倒学会吃亏了?”
话刚说完,也平忽然动了动。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蜷缩了一下,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阿娅心里一紧,急忙低头看他,却见他眼皮颤了颤,没睁开,只是喉间滚出个模糊的音,听着像“阿娅”。
“我在呢哥。”她急忙应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在这儿,你别睡。”
他似乎是听懂了,头往她颈窝里埋得更深了些,像只受了伤的小兽。阿娅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发高烧,也是这样赖在她身边,攥着她的衣角不肯放,嘴里喃喃地说“别让阿娅去地窟”。那时她还不懂,只觉得哥哥的手烫得吓人,现在才明白,他从那时起就在怕了,怕护不住她。
山路渐渐平缓,狗吠声越来越近。阿娅看见王婆家的篱笆了,歪歪扭扭的竹条上爬着南瓜藤,黄澄澄的花在风里晃。王婆是个独居的老太太,眼睛有点花,却认得山上的草药,去年也平砍柴摔了腿,就是她给敷的草药,好得快。
“王婆!王婆在家吗?”阿娅扬声喊,声音劈得像被撕烂的布。喊了两声,屋里没动静,只有篱笆后的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地叫。
她咬咬牙,扶着也平往篱笆门挪。竹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院子里的石桌上还放着没编完的草绳,旁边晒着半匾草药,是晒干的紫苏,带着股清苦的香——阿娅认得,这草能退烧。
“王婆?”她又喊了一声,往屋里走。土坯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暗的光。阿娅刚要推门,却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也平的膝盖重重磕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栽去。
阿娅惊叫着回身去扶,却被他压得踉跄着后退,两人一起摔在院子的泥地上。也平的头磕在石桌腿上,发出闷响,这次是真的没了声息。阿娅趴在他胸口,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心跳,像敲在薄冰上的鼓点,随时都可能停。
“哥!”她撑起身子,手忙脚乱地去探他的鼻息,指尖刚碰到他的嘴唇,就被他忽然攥住了。
也平的眼睛睁开了条缝,眼神涣散得像蒙了雾,却死死盯着她。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耳语:“别找……道长……”
“我不找道长,我找王婆给你看病。”阿娅的眼泪掉在他脸上,混着他的汗,滑进他鬓角的血痂里,“你先松开手,我去叫王婆。”
他却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后颈的咒文在阳光下忽然亮了亮,淡青色的纹路像活了似的,往他的脸颊爬。阿娅看得心惊,想去捂他的后颈,却被他拽着动弹不得。
“咒文……怕火……”他忽然说,声音断断续续的,像被风吹散的碎纸片,“灶房……有火石……”
阿娅愣住了。她想起巫术族的地窟里,巫师们从不用火,说咒文怕灼。那时她只当是吓唬人的话,现在听也平这么说,忽然明白了什么。可他现在烧得厉害,哪能再碰火?
“哥你胡说什么,你在发烧。”她想挣开他的手,“我先找草药给你退烧。”
“阿娅……”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哀求的颤音,像小时候求她分半块饼给他时那样,“听哥的……去拿火石……”
他的手忽然松了。阿娅看着他的眼睛重新闭上,头歪向一边,彻底没了动静。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后颈的咒文却越来越清晰,像条青蛇,正往他心口爬。
“哥!”阿娅的哭声在院子里炸开,惊得屋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她趴在也平胸口,听着那越来越弱的心跳,忽然想起他说的“灶房有火石”。王婆家的灶房在东头,她去年帮着烧过火,记得灶台下的罐子里装着火石和火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