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毡房顶上的毡毛泛出层浅灰。苏和是被其其格的脚丫蹬醒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翻了个身,把膝盖顶在她腰上,嘴里还嘟囔着“沙枣干甜”。她刚要把孩子往旁边挪,手却触到一片温热——阿依娜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眼望毡房顶,指尖在苏和手背上轻轻划着。
“醒了?”阿依娜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润,往炕炉那边偏了偏头,“炭熄了,我去添点。”
苏和攥住她的手没放。昨夜说的那些话像落在草上的露水,天亮了也没散,反而浸得心里潮乎乎的。“不忙添炭。”她往阿依娜身边凑了凑,让两人的肩膀重新抵着,“你说过,今天教我写‘苏’字的。”
阿依娜的指尖顿了顿,忽然往炕边挪了挪,避开了苏和的目光。“写啥字。”她的声音低了些,伸手去摸炕边的羊皮袄,“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办。”
毡房外传来也平放马的动静,马蹄踏在草地上“嗒嗒”响,混着他吆喝马的粗嗓门。其其格被这声响闹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小辫子歪在脑后,像株被风吹斜的草:“阿依娜姐姐,今天能喝甜马奶吗?”
“能。”阿依娜摸了摸孩子的头,指尖却有些凉,“等会儿让琪亚娜挤新奶给你煮。”她转头看向苏和,眼神里的温和淡了些,多了层沉甸甸的东西,“我们在这驿站顶多再待三天。”
苏和的心轻轻沉了沉。她竟没算过在这儿住了多久,只记得刚来时河边的冰还没化,如今柳梢都抽出嫩芽了。“要走了?”她望着阿依娜手里的羊皮袄,那上面沾着的草籽还是前几日去采野菜时沾上的,“往哪里去?”
“往大明内地去。”阿依娜把羊皮袄往身上拢了拢,衣襟上的褶皱被她手指捋得平了些,“得先到后宫,再求见朱祁钰皇上。去年……郭登将军托我们照看你,也说过宫里的太医或许有办法。”她避开了“父亲”两个字,喉结悄悄滚了滚。
苏和捏着毡垫的手指紧了紧。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青筋——去年被鞑靼人绑走前,父亲就是在宣府城外中了箭。消息传来时,她正在绣一幅石榴图,针扎进指尖都没察觉。可她总爱对着阿依娜提“父亲在宣府等我”,像说得多了,谎话就能变成真的。
“阿依娜姐姐,”她的声音发飘,像被风推着的蒲公英,“到了宣府……能去看看父亲的坟吗?”
阿依娜的手猛地攥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去年从鞑靼人手里接回苏和时,郭登的部下就递过信,说苏同知的尸骨已葬在宣府城外的乱葬岗,连块碑都没立。她那时看着苏和手腕上的勒痕,想着这姑娘已经受了太多苦,便把话咽了回去,连琪亚娜都被她严令不许提。
“能。”阿依娜的声音稳得像块石头,伸手按住苏和的肩,“等见过皇上,安顿好阿娅,我陪你去。咱们给你父亲烧些纸钱,告诉他你平平安安的。”
其其格抱着阿依娜的胳膊晃了晃,小脸上满是担忧:“阿娅姐姐怎么办?她还躺着没醒呢。”
提到阿娅,毡房里的空气忽然沉得像灌了铅。阿娅是前几日在半山腰捡的姑娘,那时她蜷在岩缝里,裙摆浸在血里,像朵被踩烂的山丹丹。琪亚娜解开她衣襟时,苏和没敢细看,只听见琪亚娜倒抽冷气的声音,还有阿依娜那句咬碎了牙的话:“徐有贞的狗东西!”
阿依娜往毡房角落瞥了眼,那里铺着块旧毡毯,阿娅就躺在上面,脸朝着墙,后腰的毡毯隐隐透出深色的渍。“得找宫里的太医。”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之前在山里找过医婆,虽暂时止了血,可她身子太虚了……大明的太医见过大世面,肯定有办法。”
苏和的心揪了一下。她每日帮着给阿娅擦身,知道那处的血总也止不住,医婆留下的草药敷上去,第二天就会变成黑褐色。夜里守着时,总听见阿娅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响,像有血沫堵在嗓子眼。
“我记得书上说,阿胶能补血。”苏和往角落挪了挪,能看见阿娅露在外面的脚踝,细得像根芦苇杆,“到了内地,咱们买些阿胶给她炖着喝好不好?”
阿依娜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开。“傻姑娘。”她拍了拍苏和的手背,指尖的茧蹭过她的皮肤,“她的伤不是补就能好的。”她忽然停住了,往阿娅躺着的方向看了看,把后半句“那是从根上毁了”咽了回去。
苏和知道她没说出口的是什么。前几日夜里,她听见阿依娜跟琪亚娜说悄悄话,提到“徐有贞旧部报复”“瓦剌部族投敌”,语气里的火气像要烧穿毡房。她虽不懂朝堂纷争,却看得出阿依娜眼里的急——那不是担心一个人的伤,是担心再慢一步,就真的救不回了。
“我们瓦剌内部……”阿依娜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听见,“这些年一直没太平。也先汗死后,有些部族为了活命,竟投靠了徐有贞的人。阿娅的部族不肯,就被他们当成了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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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炕炉里添了块新炭,火星子“噼啪”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