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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凉茶铺,蒲松龄闭门谢客。他取出珍藏的上好宣纸,磨浓了一池松烟墨。他将那夜在磨盘石上看到的九幅刻痕,燕赤霞讲述的细节,以及自己感受到的苏小小那滔天的怨念与悲苦,尽数融入笔端。
他不再仅仅记录一个故事,而是以苏小小残魂的视角,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写那十九岁的憧憬,那雨中等候的绝望,那咳血而亡的痛楚,那百年孤魂目睹人世变迁的悲凉与不甘。
他写尽阮郁的薄情,写尽鸨母的势利,写尽纨绔子弟的恶毒,更写尽这所谓“三多繁华”背后,吞噬无数苏小小的血盆大口!
笔走龙蛇,墨痕浸透纸背,字字泣血,句句含悲。他仿佛被苏小小的怨魂附体,写至那风陵渡口雨夜苦候、油尽灯枯之际,竟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胸口窒闷欲裂。他将这篇浸透了血泪的文字,题名为《鬼恋集·钱塘苏小小》。
书写成那日,蒲松龄再次乘船来到孤岛。草棚内,寒气依旧,幽绿魂光比上次更显凝实,苏小小的虚影几乎清晰可见,只是那怨毒的意念也更加狂暴。燕赤霞盘坐如前,葬心玉置于身前青石上,暗红光芒流转,内中黑丝狂舞。
蒲松龄展开手中墨迹淋漓的文稿,对着那幽魂,也对着葬心玉,朗声诵读起来。他的声音起初清朗,渐渐融入苏小小的悲愤,变得时而凄婉如泣,时而凌厉如刀。
当他读到“阮郎,雨落透骨,妾心如灯灭,你可知风陵渡口,草已黄了三秋?”时,那幽绿魂光猛地暴涨,虚影剧烈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啸!当他痛斥“所谓三多繁华,不过是大官囊中民脂,高楼脚下白骨,妓院欢歌里血泪。”时,怨气如狂潮般冲击着整个草棚。
诵读完毕,棚内死寂。蒲松龄额上布满冷汗,文稿已被他捏得汗湿。燕赤霞缓缓睁开眼,精光爆射。他猛地探手抓起那块暗红欲滴的葬心玉,另一手骈指如剑,指尖竟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毫芒。
他口中念念有词,语速极快,如同古老的道家真言。随着咒声响起,那金色剑指带着一股堂皇正大、却又悲悯苍生的气息,缓缓点向葬心玉。
“尘归尘,土归土,痴念化云烟!敕!”
剑指触及玉石的刹那——“嗤……”
仿佛滚烫的烙铁遇到了寒冰,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猛地从葬心玉中喷涌而出。玉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表面的暗红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淡。内中那些狂舞的黑丝,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魑魅,发出无声的凄厉嘶鸣,在金芒的逼迫下剧烈挣扎、扭曲,最终寸寸断裂、消散。
与此同时,那幽绿魂光中的虚影停止了波动。苏小小模糊的面容上,那深入骨髓的怨毒与痛苦,竟一点点褪去。她似乎怔怔地“听”着蒲松龄诵读的文字,又“看”着燕赤霞以道法炼化那承载她百年怨念的玉石。当葬心玉彻底褪尽暗红,内中黑丝消散,变回一块温润无瑕的白玉时,那幽绿的魂光也骤然变得柔和、澄澈。
虚影对着蒲松龄的方向,盈盈下拜,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意念传入两人心中:“谢先生……以笔……度我……”声音不再怨毒,只有无尽的疲惫与解脱。
她又转向燕赤霞,身影变得更加透明:“谢道长……百年……守护……”最后一个念头,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对那十九岁雨季的无限怅惘:“阮郎……雨……好冷啊……”
幽绿的魂光渐渐暗淡,那透明的虚影如同晨曦下的露珠,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草棚内刺骨的寒意与沉重的怨气,也随之烟消云散。只余下那块温润的白玉,静静躺在青石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燕赤霞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高大的身躯似乎也佝偻了几分。他拾起那块白玉,递给蒲松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释然:“百年因果,今日终了。
此玉已涤尽怨秽,留予先生。苏小小的故事,你写得很好。”他目光深邃,望向棚外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世间,吃人的何止一个阮郁?妓女的命也是命。你的笔,当继续写下去。”
蒲松龄双手接过那温润微暖的白玉,只觉得一股清正平和的气息流入心田。他对着燕赤霞再次深深一揖,抬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唯有湖风穿棚而过,带着水汽的清新,再无半分阴冷。燕赤霞连同他那叶扁舟,已不知去向。
蒲松龄回到凉茶铺,将那篇《鬼恋集·钱塘苏小小》郑重誊抄,置于案头。那块温润的白玉,被他系上丝绦,悬于笔架之上。每当提笔,玉光温润,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这万丈红尘之下,还有多少苏小小的血泪未曾干涸?
他的笔尖蘸满墨,也蘸满了沉甸甸的悲悯。窗外的雨,依旧下着,淅淅沥沥,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永恒的话题——繁华深处的孤魂,终需一支笔来安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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