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的殿宇虽金碧辉煌,沉香氤氲,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渗入骨髓的寒意。
嘉靖帝朱厚熜独坐于云台之上,身披玄色道袍。
殿内空旷寂寥,唯有铜鹤香炉口鼻中逸出的青烟,袅袅婷婷,如同纠缠不清的心绪。
御案一角,那份字字如刀的《治安疏》,如同烫手的炭块,静静躺在那里。
这已是第几次了?嘉靖自己也记不清。
白日里,他依旧威临天下,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三法司、翰林院那帮臣子们“公审”海瑞的闹剧,听着他们绞尽脑汁、引经据典地批驳那“狂悖之徒”的“无君无父”之言,嘴角偶尔勾起一丝淡漠乃至讥诮的弧度。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宫人尽退,他却像着了魔一般,总会忍不住将那份奏疏再次展开,就着跳跃的烛火,一字一句地重读。
每一次重读,都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锉刀,在他心头上狠狠锉过。
“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修醮…竭民脂膏,滥兴土木…”
“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愤怒吗?自然愤怒!
恨不得将海瑞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但在这极致的愤怒之下,却隐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冰冷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被戳穿感。
锦衣卫和东厂的密报如雪片般堆在另一侧,结论清晰得令人窒息。
海瑞,无党无派,家境清寒至此,购棺之资竟需典当得来。
其巡陕归来,未与任何朝臣过往甚密。
所言诸事,虽言辞激切,然…大抵属实。
无阴谋,无主使。
这竟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不计后果的死谏!
这个事实,比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更让嘉靖感到难堪和…羞辱。
这仿佛在说,他嘉靖皇帝治国三十五年,已然昏聩到需要一个六品微末小官,用这种最惨烈的方式,来告诉他最基本的真相!
“哼…朕岂是纣王?!”嘉靖帝猛地攥紧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心中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朕登基以来,铲除奸佞,整顿边防,即便近年潜心玄修,亦非全然不理朝政!东南倭患,若非朕支持胡宗宪、俞大猷,焉能平定?北虏叩关,若非朕默许陈恪整饬京营、革新火器,岂有密云、通州之捷?”
“这些功绩,这些苦心,他海瑞为何只字不提?为何眼中只盯着朕的斋醮宫观,只盯着那些积重难返的吏治积弊?天下弊病,岂是朕一人之过?乃百年积习,是那些阳奉阴违、贪得无厌的胥吏百官之过!”
他试图用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仿佛如此便能将海瑞钉在“偏激”、“片面”、“沽名钓誉”的耻辱柱上。
他甚至一度将海瑞想象成汉文帝时的贾谊,才华横溢却言辞过激,需帝王以宽容之心待之。
而他嘉靖,便是那胸怀宽广的汉文皇帝,虽遭冒犯,却终能识其忠心,纳其良言,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这幻想如同精致的琉璃,看似美好,却脆弱不堪。
只需目光再次掠过奏疏上那些血淋淋的字句——“犹之严嵩未相之前而已”、“陛下何不深求其故乎?”——琉璃便轰然碎裂。
海瑞不是贾谊。他比贾谊更决绝,更不留情面。
他撕开的不是一时的政策得失,而是整个王朝肌体上流脓的疮疤,更是他嘉靖皇帝身上那件名为“圣明”的皇帝新衣!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在他心底响起,“陛下,您默许严嵩贪墨以充内帑,纵容百官盘剥以维稳定,沉迷修道而疏于朝政…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吏治腐败,贪墨横行,根源何在,您…真不知吗?”
“天子代天牧民,受万民奉养,享九五尊荣。岂能功则归己,过则诿于人?‘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太祖太宗之训,陛下忘了吗?”
这无声的诘问,如同梦魇,缠绕不去。
他猛地起身,在空旷的宫殿内烦躁地踱步,道袍的下摆扫过冰冷金砖,发出窸窣的声响。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提督东厂太监陈洪,正一脸谄媚与亢奋地跪在殿外求见,显然是又来禀报“战果”——他又抓了多少个“私下同情海瑞”、“非议朝政”的官员和书生,抄没了多少“悖逆”书籍文章。
嘉靖帝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厌恶与疲惫。
这条蠢狗!他根本不懂!他以为朕要的是大兴文字狱,搞得人心惶惶,天下侧目吗?
朕要的是体面!是让海瑞“心服口服”地被驳倒!是让天下人看到,海瑞所言皆是偏激之词,朕依旧是那个洞悉万机、赏罚分明的圣君!
而不是用这种赤裸裸的恐怖,来证明海瑞“因言获罪”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