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滔天的怒焰仿佛骤然被吸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诡异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缓缓爬上他的嘴角。
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渗人的阴冷。
“呵…呵呵……”嘉靖帝的笑声低沉而沙哑,打破了死寂,却让殿内气氛更加凝滞,“朕就知道…朕就知道,终归会有人出来‘认账’的。朕的内阁,不能少了一个‘贞’字。陈卿也过来了…好,很好。”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赵贞吉和陈恪之间来回扫视。
“告诉朕,”他的声音轻柔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压迫感,“你们两位,谁先来为朕分分忧,解解惑?嗯?”
赵贞吉喉头滚动,正欲抢先开口,稳住陛下,至少先将自己从“主使”的嫌疑中摘出来——
然而,陈恪却比他更快半步。
陈恪并未直接回答嘉靖的问题,而是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静而清晰,仿佛没有被那帝王的阴冷笑容所影响:“陛下,臣斗胆,恳请陛下,容臣先一观海瑞所上之…‘贺表’。”
此言一出,满殿皆是一怔。
连嘉靖帝脸上的冷笑都微微一顿,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眉毛挑高:“‘贺表’?陈卿,你管这叫…‘贺表’?”
他指尖点了点那份染血的奏疏,语气中的讥诮几乎要满溢出来。
陈恪面不改色,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回陛下,臣不知海瑞所书为何。方才只见其外封锦盒,未见内里文字。臣只是听闻,此物乃于万寿宫迁居吉日,以贺表之名呈送御前。故臣以为,无论其内容为何,既循此名目送达,则暂且称其为‘贺表’,并无不可。臣请陛下一观,方能知其所言究竟,方可对症奏对。”
妙!
陈恪心中雪亮,辩论与官场奏对,首要便是厘清前提,界定范围。
他绝不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卷入对奏疏内容的任何预设立场的讨论中。
他必须亲眼看到海瑞写了什么,才能决定如何应对,尤其是要将他“知道海瑞如今上疏但不知具体内容”与“完全不知情”的立场,清晰地传递给嘉靖,同时也在百官面前撇清“共谋”的嫌疑。
这是他奏对策略中至关重要的一步,缺少这一步,后续一切辩解都将无力。
海瑞的举动就极易被曲解为有预谋的党派攻讦,而这正是陈恪绝不愿看到的——他尊重海瑞以死明志的纯粹,不容其被玷污。
赵贞吉被陈恪这话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张了张嘴,却发现陈恪几乎把他想说的“臣尚未阅及,乞陛下明示”之类的撇清关系的话,用更圆融、更占理的方式说了出来,而且抢先了一步!
他顿时感觉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变得苍白无力,只得暂时咽了回去,脸色一阵青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他只觉得,陈恪说的,好像是他的词儿!
而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带着明显幸灾乐祸和急于表现的声音尖锐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正是方才被黄锦拽倒、一直怀恨在心却又不敢对黄锦发作的东厂提督陈洪!
他看到陈恪出列,又听到陈恪要求先看奏疏,自以为抓住了天大的把柄,心中狂喜万分——这岂不是将陈恪与海瑞勾连、甚至可能“做贼心虚”想要窥探陛下反应的嫌疑坐实的大好机会?
他误判了形势,以为这是将圣眷正隆的陈恪一举打落的绝佳时机!
于是,陈洪阴恻恻地冷笑一声,抢在嘉靖回应陈恪之前,尖声道:“伯爷!您这话可就透着稀奇了!咱家可是听闻,您与那海瑞海笔架私交甚笃,前番陕西赈灾,不正是您一力举荐,他才得了钦差关防,立下‘大功’吗?如今他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都敢备下棺木,行此狂悖无道、欺君罔上之举!伯爷您…您不会连他的胆色都不如吧?还是说…伯爷您其实…知道些什么,此刻想先看看,他到底写没写些不该写的?”
这番话恶毒至极,直接将“同党”、“知情”的帽子扣了过来,更是将“举荐”之事再次强调,其心可诛!
嘉靖帝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幽深难测,他并未立刻斥责陈洪的逾越,反而顺着这话,将视线重新聚焦在陈恪身上,语气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疏离感:“陈卿,陈洪问你话呢。你,如何说?”
这种疏离,源于他此刻“谁也不信”的极端心态,也是他一手扶持陈恪以来,极少显露出的猜疑时刻。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构陷和帝王冰冷的质询,陈恪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嘴角勾起一丝清晰的冷笑。
他先是瞥了陈洪一眼,那眼神如同看跳梁小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随即转向嘉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金铁交击般的铮然:
“陈公公此言,何其荒谬!臣与海瑞,不过数面之缘,谈何私交甚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