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惊怒,伸手抓向了那份奏疏!
他倒要看看,这个海瑞,这个他刚刚还以为终于“懂事”了的微末主事,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竟敢在万寿宫乔迁吉日,百官朝贺之时,呈上这么一份不伦不类的东西!
奏疏被猛地展开,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在这骤然变得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嘉靖帝的目光如同鹰隼隼,死死钉在纸面上,飞速扫掠。
开篇直言,毫无迂回,字字如凿,句句如刀: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至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
“妄念”、“误用”、“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扇在嘉靖帝脸上!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捏着奏疏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愤怒!
但这仅仅是开始。
海瑞的笔锋,如同最冷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嘉靖帝作为皇帝、作为君主的外壳,直刺其最为自矜也最为脆弱的内心:
“……其君父之位,陛下能自处之乎?……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内外臣工,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也;过于苛断,是陛下之情偏也……”
“君父”?“陛下之心惑”?“陛下之情偏”?
他竟敢……竟敢以臣子的身份,评判君父的“心”与“情”?
好似一个成年人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嘉靖帝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然而,海瑞的诘问并未停止,反而愈发犀利,直指他内心深处那些最不愿被触及的隐秘角落,甚至翻出了他早已刻意遗忘的旧账:
“且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修醮。修醮所以求长生也……然尧、舜、禹、汤、文、武之为君,圣之至也,犹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此皆陛下之所明知,奈何独求之恍惚玄漠之乡,而甘受天下讥谤耶?”
求长生?古来圣君皆死,何来长生?
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自欺欺人,甘受天下人讥笑嘲讽?!
这已不仅是批评,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和蔑视!
“至于‘二龙不相见’之说,致使父子至情,隔若胡越,此岂圣朝所宜有哉?……”
“二龙不相见”!
这五个字,狠狠刺入嘉靖帝心中最痛、最忌讳的那处伤疤!
那是他多年避见裕王、景王,导致父子情薄,甚至间接造成景王悲剧的根源,是他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复杂与悔痛,如今却被海瑞如此直白、如此轻蔑地揭开示众!
“且陛下之误,非曰之为汉文帝何如耳。夫文帝,贤主也,然其俭德仁政,非陛下所能及也。文帝百金之费,辍露台而不建;陛下之宫苑,一修再修,耗费巨万,可比露台之百金乎?”
竟将嘉靖自诩效仿的汉文帝搬出,直言其不如文帝远甚!
“……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流放,一时差快人意。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前而已,非清明世界也,陛下何不深求其故乎?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今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仙桃天药,同辞表贺。建宫筑室,则将作竭力经营;购香市宝,则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者,谀之甚也……”
满朝文武,皆是阿谀误国之徒!无一人敢直言你的过错!
“……陛下诚知玄修无益,臣之望也,臣之忠也。不然,陛下之误终无由而明矣。夫弃置君父之职,而希心于渺茫不可知之域,臣恐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如主也?”
你如果知道错了,那是我作为臣子的期望和忠诚。
如果还不知道,那你的错误就永远无法厘清了!
放弃君主的职责,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你让天下人、让后世史书,如何评价你?!
最后,海瑞的笔锋汇聚了所有的悲愤与绝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拷问,并引用了那足以让嘉靖帝彻底疯狂的民间谣谚:
“夫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者,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轰——!!!”
嘉靖帝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
那薄薄的几页桑皮纸,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手指剧痛,更压得他喘不过气!
耻辱!愤怒!震惊!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