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结党营私、操控言路、掀起朝争的权臣存在。
海瑞敬重陈恪之才,欣赏其做事之能,更感念其当初在漕粮改银一事上虽理念不同却并未为难之举。
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因为自己的“不避嫌”而连累对方。
远离陈恪,保持距离,甚至刻意显得“疏远”,才是对陈恪当下处境最好的保护。
海瑞的内心深处,始终秉持着一种极致的、近乎悲壮的信念。
他坚信,真正的忠直之臣,就当孑然一身,不依不傍,唯以社稷百姓为念,唯以君王圣心为归。
他的力量,应来自于道理的正义,来自于事实的确凿,来自于内心的无畏,而不应来自于任何形式的“联盟”。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海瑞此番上疏,无党无派,无人指使,无人撑腰,全凭一腔热血,满腹赤诚!
他所言所语,皆是肺腑,皆是实情!
唯有如此,这份奏疏才能以最纯粹、最猛烈的姿态,撞开西苑精舍那扇沉重的大门,直达天听!
想到此处,海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的激荡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与平静。
他目光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变得如同被冰雪擦洗过的寒星,冷冽而坚定。
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亲手研墨。动作缓慢而有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沉重、悲愤、忧虑与决心,都研磨进那浓黑的墨汁之中。
然后,他提笔蘸墨,手腕沉稳有力,落笔于纸。
《钦差巡陕竣事陈情疏》
他没有过多渲染灾情的惨状——那已在之前的急报中陈述。他着重笔墨于“人祸”,于“积弊”!
他写那些灾民在领取赈粮时,如何感念“皇恩浩荡”,磕头谢恩,其情真挚,令人鼻酸——这是他对皇帝仍抱有的最后期望,是奏疏的“礼”。
但笔锋随即一转,变得沉痛而尖锐:
他弹劾陕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若干高官,虽无直接贪墨实证,却“庸碌无为,唯知墨守成规”,面对巨灾,一味强调“程序”、“章程”,致使政令迁延,救灾良机屡屡错失!此乃“不作为”之大罪!
他详述府县胥吏如何利用救灾文书往来、物资核验、丁口登记等繁琐程序,故意拖延,索要“常例”、“辛苦钱”,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倒卖赈粮,以次充好!其行可诛,其心可诛!
他痛陈因各级官府效率低下、推诿塞责,导致许多本可及时救治的伤者延误致死,本可及时安置的灾民冻饿而亡!
每一笔拖延,都可能意味着数条本可鲜活的人命悄然消逝!
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他并非一味指责,更提出了极其具体的“改进施政流程”之谏言:
简化紧急状态下钱粮拨付、物资调运流程,赋予钦差或前线大员更大临机专断之权!
严查并简化地方政务文书流转,规定办结时限,逾时重罚!
建立更有效的监察机制,派遣干练御史深入基层,直接听取民声,而非仅凭州县文书断案!
……
一字一句,皆源自他这半年来的亲身体验与血泪观察,言之有物,掷地有声!
他将他所见的官僚体系的僵化、低效、冷漠,以及其下隐藏的腐败,毫不留情地剖开,呈现在御前。
他写下的,不仅仅是一份述职报告,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控诉状,一份泣血的谏言书!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满腔的肺腑之言,对社稷百姓的深切忧虑,以及对“圣君明主”能够拨乱反正的殷切期望,尽数倾注于笔端。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刻进纸背,刻进这僵化的官僚体系的骨髓里。
他坚信,陛下是圣明的。
陛下能够重用陈恪那般干才,打造利器,巩固国防;陛下能够以雷霆手段铲除盘踞朝堂数十年的严党巨恶……这难道不是圣君所为吗?
那么,陛下也一定能够看到他这封奏疏,一定能够洞察陕西灾情背后所暴露出的更深层次的吏治与制度危机,一定能够采纳他的意见,以更大的决心和魄力,刷新吏治,革除积弊,真正地惠及黎民苍生!
带着这份沉重的、却也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撑的信念,海瑞写完了奏疏的最后一个字。
他仔细吹干墨迹,将其封入奏匣。
明日,这份奏疏将通过通政司,直达天听,呈送至西苑精舍,嘉靖皇帝的御案之上。
海瑞吹熄了油灯,坐在黑暗中,窗外京城遥远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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