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搁下青瓷碗,满足地拍了拍圆领袍下的肚皮:"菜有些咸了,杏儿,这定是你的手艺——总跟盐商有仇似的。"
姚杏儿气鼓鼓地递过一盏清茶,杏眼圆睁:"忙活一上午给你们备膳,倒落得埋怨!苏州会馆统共就五个差役,既要迎来送往,又要伺候你们用膳。我这个掌事姑姑,倒成了灶下婆子!"她腰间系着的藕荷色汗巾随着动作飘动,腕间银镯叮当作响。
林彦秋连忙灌了口茶,笑道:"回去给你升个品级,这般勤勉,当个正八品女官也使得。"
"呸!"姚杏儿啐道,"多那几钱俸银,还不够买盒胭脂的!"
林彦秋捋了捋衣袖,正色道:"为朝廷效力,谈钱忒也俗气。"
姚杏儿惊得倒退半步,发间银簪乱颤:"青天白日的,我莫不是幻听了?这话竟从你嘴里说出来?"
"正是本官金口玉言,怎的?"林彦秋板着脸,眼中却藏着笑意。
"果然是官字两张口!"姚杏儿气得跺脚,石榴裙摆荡起涟漪,"横竖都是你有理!"
林彦秋凑近低语:"知道便好,若再啰嗦,回头扣你月钱。"话音未落,腰间玉佩先晃了起来。
姚杏儿回身狠狠剜了他一眼,纤腰一拧钻回马车。不多时抱着个樟木箱出来,又翻了个白眼,自顾自收拾起碗筷。漆盒碰撞间,她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得叮咚作响。
这时陈府的家仆刘三匆匆跑来,打了个千儿:"这位可是沧山县令林大人?"
见林彦秋颔首,刘三继续道:"我家老爷想讨要贵县的煤脉图册,不知可方便?"
林彦秋早有准备,笑道:"稍候。"转身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三卷装裱好的绢本图册,郑重递过。
刘三接过图册拱手:"多谢大人,老爷还等着回话,小的先行告退。"
待刘三走远,姚杏儿凑过来心疼道:"大人好生阔气!一套图册要费二两银子呢,您倒好,一给就是三套!"
林彦秋望着远处陈府的朱轮马车,意味深长道:"妇道人家懂什么。那位陈阁老气度不凡,说不定咱们的冶铁工坊,就着落在他身上。"
姚杏儿"扑哧"一笑,手中罗帕轻扬:"大人怕不是晌午的太阳晒昏头了?"说罢,耳垂上的明珠坠子随着摇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温润的光。
申时刚过,林彦秋便领着几名差役在工部衙门前支起了案几,将誊抄好的煤脉图册分发给往来的商贾匠人。青石板上人影绰绰,倒真引来几个身着锦缎的冶铁坊主驻足询问,不过多是翻看几眼便摇头离去。
暮色四合时回到客栈,陈府那边音讯全无,仿佛日间约定从未有过。林彦秋沐浴更衣后,披着素纱中衣在厢房歇息,忽闻门外驿丞急叩:"大人,鸿胪寺加急文书到!"
展开火漆封印的绢书,恩师张祭酒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墨卿吾徒:闻汝近日为煤铁之事奔走,甚慰。然事大难成,非汝之过也。江南道燕子矶铁冶监与汝辖地相近,何不往访之?虽非朝廷直属,终归是同气连枝..."
林彦秋提笔蘸墨,在回执上写道:"恩师钧鉴:弟子已思及此节。然燕子矶规模有限,恐难解燃眉之急..."写至此处,笔锋微顿,又添数行:"然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三日内仍无转机,弟子当亲往说之。"
搁笔时,烛花爆了个响。他望着跳动的灯焰,想起日间那些冶铁商人敷衍的神情,不由轻叹一声。窗外更夫梆子声隐约传来,他吹熄烛火,和衣躺在了雕花拔步床上。锦帐外,一弯新月正斜斜挂在客栈的飞檐翘角之上。
更深楼残,姑苏城"宝昌号"总行后院的议事厅内依然灯火通明。十二盏青铜连枝灯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陈志国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腰间玉带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位虽已致仕的老尚书,在宝昌号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上至各分号掌柜,下至炉头匠人,多是他当年一手提拔。如今新东家虽已接手,但每逢大事,仍要请这位老太爷坐镇。
此刻厅内争论正酣,事关与晋商合办焦炭作坊之事。宝昌号欲借山西优质煤脉,为即将竣工的新冶铁工坊备足炭料。不料谈判紧要关头,晋商突然抬价,若此事不成,新工坊恐将面临无炭可用的窘境。
"依老朽之见,当以大局为重..."一位着靛蓝绸衫的老掌柜须发皆颤,"新工坊耽误不得啊!"
"荒谬!"对面年轻些的账房先生拍案而起,腰间算盘珠子哗啦作响,"我宝昌号百年基业,岂能任人拿捏?"
陈志国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反复翻看着林彦秋呈上的绢本图册。烛光下,那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沧山煤脉的种种数据,连矿井深浅、煤质优劣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老太爷微微颔首——这年轻人做事倒是周全,不仅考量冶铁之需,连炭窑选址、水路运输都谋划得当。
正当争论愈烈之时,刘师爷抱着一摞新誊抄的册子匆匆入内。陈志国轻咳一声,满室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