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望着窗外渐停的雪。
雪光里,他看见院角的梅枝上落着张素笺——不知是哪个学徒没收净的,被雪水浸得发皱。
可就在那皱痕里,他分明瞧见半枚蚕茧的纹路,正随着雪水融化,慢慢显出身形。
清明前的雨来得早。
顾承砚站在城隍庙前的青石板上,看老人们搬着竹椅占位置。
说书棚的布幡被风吹得猎猎响,他摸了摸袖中叠好的素笺——新一批浆料刚出锅,纸里埋着的提花机残页,该随着这雨,渗进更多人的眼睛里了。
街角传来胡琴的咿呀声。
顾承砚转头,看见个盲眼老琴师坐在墙根,正用块素笺裹着弦轴试音。
雨水顺着他的灰布帽檐滴下来,落在素笺上,洇开一片淡红的影子——像极了断线重续的经纬。
清明后的雨丝裹着新茶香气,顺着城隍庙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
顾承砚立在说书棚檐下,看盲眼老琴师用素笺裹住胡琴弦轴的手忽然顿住——那是他织坊新制的素笺,浸了雨水后泛着淡青,像浸在春溪里的竹膜。
先生?帮老琴师搬竹椅的小徒弟轻声唤。
老琴师枯瘦的手指顺着弦面缓缓摸过,喉结动了动:弦音...不对。他扯下裹弦的素笺,雨水正顺着纸纹往下淌,原本素白的纸面竟浮起细若游丝的暗纹,像春蚕吐丝般缠在弦轴上。
顾承砚的呼吸一滞。
他认得这纹路——正是前日染坊新调的桑皮浆里,混入的《天工开物》卷残页。
可此刻老琴师指尖微颤,竟将那暗纹从头摸到尾,突然哑着嗓子笑出声:是《江流图》!
三十年前在苏州听张瞎子拉过的工尺谱!
这弦面的纹路,和当年他琴箱里霉烂的曲谱走向一模一样!
小徒弟凑过去看,只瞧见模糊的水痕:师父您莫不是记错了?
错不了!老琴师将素笺按在胸口,雨水顺着皱纹往下淌,当年张瞎子说这曲谱是前朝乐工藏在丝帛里的,后来丝帛被火燎了,曲谱跟着断了半段...今儿这雨水一泡,倒把断的那半段给续上了!他抓起胡琴往腿上一磕,琴筒里的积灰簌簌往下掉,小柱子,去把隔壁唱评弹的阿芳叫上,把茶馆的月琴、琵琶都搬来——今儿要让这《江流图》活过来!
顾承砚站在街角,听着茶馆方向传来的调弦声由零落到齐整。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漫过弄堂,他跟着送早点的阿福穿过巷口,正撞见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囡拍着巴掌唱:江头潮起三尺浪,弦上丝连九回肠——那调子正是老琴师昨夜试奏的《江流图》,脆生生的童音混着油锅里炸春卷的声,在青瓦白墙间撞出一片清亮。
少东家,阿福挠了挠头,这曲子我昨儿在米行也听见了,王老板说他儿媳在纺织厂上工,午休时十几个姐妹围在窗下跟着哼。
顾承砚望着小囡跑远的背影,袖中手指轻轻蜷起。
他早算到素笺上的图纹会变成种子,却没料到这颗种子会借由胡琴、童声、女工的哼唱,在上海滩的巷弄里开出花来。
三日后的三山会馆挂起清音集赈灾义演的红幡时,顾承砚站在后台,看八家艺社的乐师正调试乐器。
苏若雪捧着铜盆进来,盆里浸着二十四张素笺:染坊说这批纸的桑皮浆里多掺了三成竹纤维,遇雨显纹能多留半柱香。她指尖划过一张素笺,水痕里浮起半片蚕茧纹路,阿福刚去工部局送请帖,日商代表松本先生说要来欣赏中华文化
那就让他欣赏个够。顾承砚将素笺一张张摊在案上,《阳关三叠》的间奏加段摇板,对应第三张纸的提花机换梭;《紫竹调》的花腔拖长,正好藏住第七张纸的经纬补断——这些曲子他们听了几十年,只会觉得是新编排的花活。
演出开始时,松本穿着藏青西装坐在第一排,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线。
顾承砚站在二楼回廊,看老琴师的胡琴一响,台下便有茶客跟着打拍子。
当《江流图》的旋律漫过雕花木栏时,他看见松本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节拍,眼镜片后的目光逐渐放松——这个总说支那文化粗陋的日商,此刻竟跟着哼出了声。
散场时,夕阳把会馆的飞檐染成金红。
苏若雪捧着个蓝布包挤过来,布包角沾着焦黑的痕迹:刚才在后台柱子下捡到的。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封无字信,纸角还留着火烧过的锯齿状缺口——正是顾承砚让人用被日商焚毁的顾家旧布重新抄纸的创伤笺。
信中央,一枚用红线绣成的茧形符号正泛着暗光,丝线的走向与素笺显纹的蚕茧纹路分毫不差。
顾承砚的指腹轻轻抚过那枚茧。
他想起三日前在染坊,老匠人摸着显纹的素笺说:这纹路像极了我师父临终前在我手心画的茧,说茧破了是丝,丝断了能续,总有人记得怎么抽此刻这枚绣茧,分明是有人用同样的心思,在回应他撒下的种子。
有人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