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王阿婆说这布是从闸北新坍的墙根底下捡的。小豆子喘得厉害,后颈还沾着草屑,她眼睛花得厉害,非说布角有印子,可我瞧着......
话音未落,苏若雪已经从顾承砚身后绕过来。
她素日总挽得齐整的螺髻散了两缕碎发,许是刚从染坊赶过来,指尖还沾着靛蓝染料,此刻却小心翼翼托住那半幅焦布,像捧着什么易碎的活物。
顾承砚看见她的指尖在布面游移时突然顿住——那是种织娘特有的触感,从前他总笑她数纱线比数银元还快,此刻却见她睫毛轻颤,喉结动了动:承砚,你摸这儿。
他屈指覆上她手背。
焦黑的布面粗粝如砂纸,可当指腹划过某道细微褶皱时,竟能触到蚕丝碳化后特有的收缩纹路——像是被火舌舔过的浪,一层叠着一层,顺着经纬度整齐铺展。
火噬律。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织语初阶》里说,蚕丝遇火会因温度不均产生螺旋状收缩,每寸收缩角度对应着当时的火势。
我从前只当是老辈织工总结的染整经验......她忽然抬头,眼底亮得惊人,你看这波纹!
从布角到布心,收缩角度从37度渐变成22度,正好是火势从外围向中心蔓延的轨迹!
顾承砚心头一跳。
三年前他让苏若雪整理顾家传下来的织工笔记,她曾抱着一摞泛黄的线装书说这些老规矩里藏着密码,当时他只当是趣谈,此刻却见她从衣襟里摸出个铜尺,沿着布面波纹一寸寸量过去,发丝扫过他手背,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
正月十七,机毁人散,存者西行。苏若雪突然念出声,铜尺掉在青石板上。
她抬头时眼眶发红,我数了十七道火纹,对应正月十七;机台位置的布炭化最严重,是;布边有七处细微的撕扯痕,是七个人逃向西方的方向......
顾承砚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半月前苏州仓库里被拆成零件的老织机,想起杭州盲校书包上的铜片子,此刻却觉得那些都比不过手里这半幅焦布——原来最坚韧的记忆不是藏在铜铁里,而是渗在蚕丝的经纬里。
去保育社。他突然攥紧布片,指节发白,把这三年收的所有灾损布都调出来。
保育社的库房在法租界尽头,是顾苏织坊专门用来安置战乱中流离织工的。
苏若雪推开门时,霉味混着樟脑味扑面而来,整面墙的木架上码着成捆的布:被炮弹炸出窟窿的被面、泡过水的蓝印花布、染着暗红血渍的婴儿襁褓。
取十匹不同灾损的。顾承砚抄起把竹刀,水浸的、火烧的、被刺刀划破的。
检测是在染坊的验布间进行的。
苏若雪架起显微镜,顾承砚举着煤油灯,暖黄的光透过玻璃片照在纤维上——被水浸过的蚕丝像团乱麻,每根丝都拧着逆时针的螺旋;被刺刀划破的地方,断口处的纤维呈现放射状崩裂;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匹染血的襁褓,在40倍镜下,蚕丝表面竟密布着细如针孔的凹痕,像被无数泪滴砸过。
这是应力印记。苏若雪的声音发颤,就像树的年轮,每道都刻着当时的温度、压力、甚至......她顿了顿,甚至情绪。
顾承砚突然想起苏州老匠头被审时吐的血沫,想起杭州盲童摸铜片时说像阿太的银镯子,此刻盯着显微镜里的纤维,只觉得有团火在胸口烧。
他转身抓起件被刺刀划破的粗布短打,大步走向后堂:找陈阿婆她们来。
陈阿婆是顾氏绸庄三十年的老织娘,此刻被小豆子扶着进来,枯瘦的手刚触到那匹焦布,就浑身一震。
她闭着眼,指腹沿着火纹慢慢摸,眼角的皱纹里渗出泪:这儿有人跪着,膝盖压出的印子;那边有个小囡哭,眼泪把布泡软了;这道折痕......她的手突然抖得厉害,像被人咬着牙拖走,拖了七步,第八步没气了。
另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妇摸过那匹血襁褓,突然捂住嘴:是产房的布!
那年闸北鬼子来,王嫂抱着刚生的娃躲地窖,鬼子用刺刀挑......她的喉咙里发出呜咽,布角这处软,是娃的脸贴过的。
苏若雪在旁边记着,钢笔尖把纸戳破了好几个洞。
顾承砚站在门口,看她们颤抖的手在布面上游走,像在抚摸沉睡的故人。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雨丝打在验布间的玻璃上,把那些记录着血与火的布影,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红。
直到月上柳梢头,老织娘们才被小豆子扶回去。
苏若雪揉着发酸的脖子,把记满字的纸页摞成一叠:这些案子,报纸上只说战乱伤亡,可布记得......
这章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