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突然传来电车的轰鸣,车灯划破夜色,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
那影子的轮廓里,仿佛还叠着另一个人的,转瞬便被车灯带走了。
他低头,看见脚边有张碎纸,被风卷着贴在青石板上。
捡起来一看,是半张电报稿,字迹潦草,却能辨认出几个字:"虎符合,夜枭醒......"
风又起了。
碎纸从他指缝溜走,打着旋儿飘向钟楼外的夜空,像片不肯落下的雪。
顾承砚的指节抵在铜钟冰凉的铸纹上,月光从彩窗斜切进来,在字条边缘镀了层银边。
那是张泛黄的毛边纸,墨迹未干,"小心火焚身"五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瞳孔微缩。
他将字条对着月光反复比对——运笔时隐时现的顿笔,末笔刻意压重的收势,和三个月前夹在顾家账本里的匿名信分毫不差。
"又是她。"他低笑一声,指腹蹭过纸背凸起的纤维,喉结滚动。
三个月前那封信警告他"莫要查太源洋行的生丝来源",如今这封却在说"你已太近真相"——这说明自己顺着生丝走私链摸到的日商暗线,已经触到了对方的命门。
楼下传来皮鞋叩击石板的脆响,青鸟的影子先一步爬上钟楼的木墙。"顾先生。"他压低声音,帽檐下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那女人没走远。"他抬手比划,指尖点在钟楼东侧的飞檐下,"夹层的砖缝有新撬动的痕迹,刚才我贴着墙根听见里面有布料摩擦声。"
顾承砚的目光瞬间扫向钟楼穹顶。
年久失修的木梁间果然有道半指宽的缝隙,蛛网被扯断成絮状垂落,像有人刚从那里钻过。
他摸出怀表晃了晃,表盖开合的"咔嗒"声在空旷的钟楼里格外清晰——这是和苏若雪约定的"异常"信号。
霞飞路商会大楼的电话铃几乎同时炸响。
苏若雪刚将最后一页伪造的《生丝进口清单》锁进铁柜,指尖还沾着印泥的红,听见那声熟悉的怀表轻响,她的睫毛倏地一跳。
电话听筒贴在耳边时,英国商会秘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苏小姐,汇丰银行半小时前冻结了顾氏绸庄的美金账户,说是收到了......"
"说是收到了'商会内部泄露的日资渗透证据'。"苏若雪接过话头,钢笔在便签纸上划出深痕。
她转身望向窗外,法租界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斑驳光影,像极了顾承砚说过的"陷阱里的诱饵"。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翡翠镯——那是顾承砚上个月在拍卖行拍来送她的,说是"给女账房的镇宅之宝"。
"请转告贵行经理。"她的声音忽然清亮起来,钢笔尖重重戳在"一小时"三个字上,"顾氏将在一小时内带着海关报关单、税务凭证,以及上海总商会的担保函登门。
另外——"她顿了顿,余光瞥见桌上摆着的《申报》,头版头条是顾承砚三天前在商会演讲的照片,标题是《实业救国需清浊流》,"请提醒他们,顾氏绸庄的银钱往来,向来经得起最苛刻的审计。"
挂了电话,她立刻拨响顾家绸庄的内线。
接线员刚"喂"了一声,她便语速极快:"通知账房把近三年的外汇流水账搬来,让阿福去总商会找林会长开担保函,再让小王去海关调报关底单——要加急的。"末了又补一句:"告诉顾先生,银行的戏码按B计划走。"
钟楼里,顾承砚听完电话那头苏若雪的简短说明,指节抵着下巴笑了。
他望向青鸟:"他们急了。"风从彩窗灌进来,掀起他的长衫下摆,"冻结账户是虚招,真正的目的是逼我分神——可他们不知道,苏小姐早就把账册做成了能经得起显微镜查的铁案。"
青鸟的手按在腰间短刀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要现在冲夹层?"
"不急。"顾承砚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在铜钟上的字条。
他从袖中摸出半块虎符,和字条并排在窗台上——虎纹的凹痕与字条边缘的毛边,恰好能拼成完整的圆。"我们要让他们以为,自己的虚招真的打乱了计划。"他转身走向楼梯,皮鞋跟叩在木阶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去通知巡捕房,就说商会内部查到了泄密者,证据明天见报。"
青鸟的眼睛亮了:"这是要引她主动动手?"
"她要烧我,我便给她递火柴。"顾承砚的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走到楼梯口又停住,"对了,让苏小姐在担保函里加一句'顾氏与日资无任何隐秘往来'——要加粗,登在《申报》头版。"
夜风卷着梧桐叶掠过钟楼飞檐,铜铃"叮当"作响。
顾承砚刚走到教堂门口,便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他猛地回头,月光下,钟楼东侧的木梁缝隙里,有半截铜制零件闪了闪,又迅速隐入黑暗。
那声音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