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在风雨的肆虐后,透出了一丝惨淡的灰白。
雨势小了些,但海雾更浓了,湿冷粘稠,像一张巨大的、浸透了尸水的裹尸布,沉沉地罩着整个栖霞镇。
陈渡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抱着那用破油布仔细裹了好几层的黑檀木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的老街上。
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噗嗤噗嗤”的粘腻声响。怀里的匣子依旧冰冷沉重,像揣着块不化的寒冰。
右眼时不时传来针扎似的刺痛,提醒着他昨夜那场噩梦。
老码头在西镇尽头,早已废弃多年,只剩下几段残破的石堤和几艘朽烂得只剩骨架的破船,半埋在腥臭的淤泥里。
礁鬼滩就在码头西边不远,是一片布满嶙峋黑礁石的险恶浅滩,浪急涡多,平日里连最老练的渔夫都绕着走。
陈渡在浓雾弥漫的滩涂边转悠了快半个时辰,裤腿和鞋早被冰冷的泥浆浸透。
就在他几乎要走不动时,一阵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烟草和咸鱼腥臭的气味,从雾气的深处飘了过来。
循着味儿,他在一堆半埋在泥里的破渔网和烂船板后面,找到了一个极其低矮的窝棚。棚子是用烂船板、油毡和破帆布胡乱搭成的,歪歪斜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棚子门口,一个穿着油腻破烂棉袄的老头子,正佝偻着背,坐在一块被海水冲刷得溜光的礁石上。
他左手捏着半条黑黢黢、硬邦邦的咸鱼干,右手拎着一个掉了漆的扁铁皮酒壶。
他正用仅剩的几颗黄板牙,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撕扯着咸鱼干上坚韧的肉丝,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像在用砂纸打磨骨头。
另一只手不时举起酒壶,灌一口里面浑浊辛辣的土烧酒,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发出“咕咚”一声闷响。
正是独臂的老渔夫,周老歪。他那只空荡荡的右袖管,在湿冷的雾气里微微晃荡。
陈渡抱着匣子,小心翼翼地走近,浓重的鱼腥和酒气熏得他直皱眉。
“周……周大爷?”陈渡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浓雾里显得干涩微弱。
老渔夫撕扯咸鱼的动作顿住了。
他慢吞吞地转过头,一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深沟的脸,如同干裂的盐碱地。
浑浊的老眼在陈渡和他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上扫了扫,最后落在他那张明显没睡好、带着惊惶的脸上。
“孙瞎子铺里的……小陈?”老渔夫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胶东口音。
他灌了口酒,喉管里发出火烧似的“嘶哈”声,才接着道:“这鬼天气……跑这死人滩来作甚?”
陈渡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他解开油布包,露出里面那方冰冷沉重的黑檀木匣。匣子一露出来,周围的雾气似乎都更阴冷了几分。
“三爷……三爷让我来的。”陈渡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把匣子往前递了递,“他说……您知道该说什么。”
老渔夫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那黑檀木匣的瞬间,猛地一缩!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
他放下咸鱼干,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独手,在油腻的棉袄上使劲蹭了蹭,才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谨慎,接过了匣子。
入手冰凉沉重。老渔夫没打开,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油黑阴沉的匣面,独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痛楚、还有一丝……深埋已久的愤怒。
“渡亡簿……”老渔夫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鬼东西……又出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猛地仰头灌了一大口土烧。那辛辣的液体烧得他龇牙咧嘴,老脸皱成一团,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他放下酒壶,浑浊的老眼望向远处被浓雾笼罩、波涛汹涌的海面,眼神变得空洞而悠远。
“小陈娃子……”老渔夫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刮骨般的沙哑,“你怀里……是不是还揣着别的东西?”
陈渡一愣,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那里除了渡亡簿的匣子,还有昨晚秋穗撞进他怀里的那半块蹄铁,以及……那只冰冷的小绣花鞋。
老渔夫没等他回答,那只独手伸进自己油腻的棉袄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布包。他一层层揭开油纸和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赫然也是半块青铜蹄铁!断裂的边缘和陈渡怀里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上面同样刻着模糊的洋码字母和年份:“B.S.1892”!
老渔夫将这块蹄铁放在礁石上,示意陈渡:“把你那块……拿出来,对上看看。”
陈渡心脏狂跳,手有些抖地从怀里掏出自己那块同样沾着泥污的蹄铁。两块断裂的蹄铁边缘犬牙交错,小心翼翼地靠近、拼合……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契合声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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