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材站,这点骨头,吞下眼前这些已是极限。等天一亮,就得想法子搭上赵国良那条线了。那人背景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手头散漫得如同流淌的河水,付款时更是爽快得如同抛出一块石头,那才是能消化他真正宝贝的买家!他脑海中掠过赵国良那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脸庞,手指下意识地在裤兜里捏紧,仿佛隔着布料触碰到了某个虚幻的空间入口,硬挺而温热。
几张钞票如同落叶般,在交接过程中,从王怀山颤抖如秋风落叶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地上,沾染了尘土。
“算了,尾数不用找了,差这二十七块,当我请大伙儿明天打牙祭!”江奔宇的声音透着一种财大气粗后的不耐烦,在深夜里异常清晰。他弯腰,用沾满泥污的厚实胶底鞋将散落在尘土里的几张钞票轻轻拨拢到墙角,动作随意得如同踢开几块碍事的小石头——这点零钱,在他此刻的心境里,已经轻如尘埃。
他双手各拎起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大袋,鼓鼓囊囊塞满砖块般的钞票。剩下的两个也被他利索地夹在臂弯。纸张的边缘在手臂内侧勒出深深的印痕。他几乎没有再看一眼身后堆积如山的药材和面色复杂的王怀山,猛地拉开那扇沉重得如同闸门的拖拉机驾驶室门,猫腰钻了进去。哐当一声巨响,门被狠狠甩上,像合上了某种隐秘交易的最终章。
柴油机在寂静中被粗暴唤醒,黑烟浓稠如墨,猛然喷涌而出,瞬间吞没了车尾摇曳的灯光。巨大的车轮碾过土路,发出沉闷的咆哮,载着那个骤然富贵的年轻人和他怀中深不可测的秘密,一头撞破药铺后院门投下的昏黄光影束成的脆弱藩篱,重新遁入巷子深处无边无际、沉默如铁的黑暗幕布之中。那尾烟如同不祥的幽灵,在空旷的院落里盘旋。
王怀山被那刺鼻的柴油尾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老眼被熏得泛起了水光。他孤零零地站在那摊浓郁的、令人窒息的黑烟里,目送着那两道摇摇晃晃的红色尾灯拐过巷口彻底消失,如同目睹一个疯狂年代骤然掀开一角的序章隐去。他佝偻的背脊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出沉重的轮廓,许久,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脚步踩在自己沉重的影子上,无声地踏回刚才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堆满簸箕和药材碎屑的院子中央。他苍老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铁扫帚,缓缓扫过阴影里每一个或明或暗的人脸——那几个搬运的力工,还有几个手脚麻利的拣药学徒,此刻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僵硬地垂着头颅,空气凝固得如同冻实的冰块。
“都把嘴巴——给我缝紧了!”王怀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低沉喑哑,却带着一种劈开死寂的沉重力量,像生锈的铁片刮过冻土。“甭管是喝了点汤水,还是踩了泡狗屎,”他顿了一顿,目光锐利如钩,死死抠进每个人的瞳孔深处,“该说的,不该说的……出了这个门,就把刚才的事咽进肚子里,烂也要烂干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在静默中敲打人心,“把活计利索做完!上头……有安排!该给的好处,一分都少不了!”这最后一句承诺重重落下,成了悬在众人心头一根颤巍巍的钢索。
众人依旧低着头,唯有一个瘦高个的学徒动作幅度微小地点了点下巴。整个院子里只剩下竹筛与簸箕底部轻微的摩挲声,药片碰撞的窸窣声,以及夜风悄然穿过破旧屋檐的呜咽。浓重的夜雾无声无息地漫卷而入,将那堆积如山的、刚刚经历过金钱与隐秘洗礼的三七与黄精温柔地、也无情地吞噬淹没。夜露无声浸润,一丝难以觉察的生腥气慢慢渗出,像无声蠕动的幽暗脉搏,在这深宵的院落里,弥漫出无边无际的寂寥……以及潜藏于其下,无声滋长的贪婪和秘密……
那些药材——弯曲盘绕如龙蛇的老山黄精,暗褐色凝固了地底时光的三七疙瘩,白净饱满渗着山间寒气的茯苓块——此刻在潮湿的夜雾里,沉默不语,却仿佛无数只从时间长河底部打捞上来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这夜色中的人间交易。月光从稀薄的云层缝隙艰难地漏下几缕清辉,落在其中一片三七片的截面上,那微小的“菊花心”结构在惨淡的光线下朦胧显现,像凝固的血痕,又像无言的印记,映着角落里几张被随意遗弃、沾满泥土与油污的暗绿色钞票。
不远处,那口熬药大锅的铁锈在雾气中仿佛活了,边缘无声地氤氲开一片更深重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迹在无声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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