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的黑烟在他身后拖出一条沉默的龙,笨重的车斗在剧烈颠簸中发出钝重的“哐当、哐当”响,活像一头被驱策得太急的巨兽粗野的腹鸣。路两旁是高大笔直的树,油绿的叶子在炽热的风里翻卷,喧嚣哗啦作响,仿佛被这钢铁的异类惊动,不情不愿地向两旁避让。
车头滚烫,连蒸腾起的淡淡青烟都透着一股焦灼的气息,直奔远处那杵着高大烟囱、喷吐浓浊黑气的所在。
“吱嘎——”
车身一阵猛烈的晃动,钢铁扭曲咬合的刺耳摩擦声过后,拖拉机终于在红星砖厂门口歪斜着停下,连熄火都还来不及。江奔宇一脚蹬开车门,泥土气味的热浪混合着砖窑特有的焦土粉尘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头一紧。
一个身影几乎是贴着车辙迎了上来。蓝色工装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腿上沾满深浅不一、如同泼墨的砖灰污渍。老冯那张被日头和砖窑烘烤成黑红的脸膛,在看清这台突突喷吐着余烟的钢铁巨兽时,眼睛里的精明瞬间被点得更亮了。他在这烟熏火燎的泥巴地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门口这条被无数蹄印、车辙和牲畜粪便蹂躏得肮脏粘稠的路,早已刻进他的骨头里。板车吱呀,牛马慢吞吞地咀嚼着路边的草屑,汗水和泥土糊满一张张疲惫的脸——这才是砖厂的常态。眼前这铁家伙,车斗空旷得几乎带着挑衅,引擎残存的低吼还未散尽,如同虎穴边不安分的喘息。
老冯心里的算盘珠瞬间就拨到了位:能驾驭这等重器来拉砖的主顾,绝不是寻常货色。这年头,能调度拖拉机的人本身,就是一张行走的硬通货通行证!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像被刷子涂抹上去一般浓稠,眼角的皱纹里那些积年累月藏匿的砖灰颗粒都被这笑意挤出扭曲的纹理,他向前紧赶两步,几乎要贴到冰冷的车头上,探询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巨大、黑洞洞的车斗深处,似乎要在那片阴影里先掂量出金子的分量。
“小同志,赶路辛苦啊!天正热呢!” 老冯的声音比那引擎残响还快几分,黏糊糊地热切,“稀客!真是稀客!咱这儿好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大铁牛往这儿跑啦!您是来……选点砖?” 他那“选”字拖得意味深长,眼光在江奔宇风尘仆仆却笔直的身形上黏着,又从车斗滑回他那张被尘土扑打又被汗水划出沟壑的脸上。
江奔宇跳下车,沾着新鲜黄尘的裤脚扫过发烫的轮毂。站定时,人显得比那铁疙瘩还要沉静。“对,买砖。”他吐出简单的字句,声音不高,却像楔子敲进木头,清晰笃定,“领导,什么规矩?什么手续?”
“爽快!” 老冯一听这干脆劲儿,眼里的精光更是烁烁发亮。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走向那片被码放得犹如沉默军团的红青之丘。“敞亮人不说暗话,砖头么,好坏、价码都摆在这儿!”他粗短有力的手指点向最大最敦实的一片,“瞧见没?红砖主力军,两分一块!结实本分,盖房子撑屋脊都是好把式!就一样——紧俏!得排号候着,最快也得排到后天午后!” 随即,他手腕一转,指向另一片颜色稍深、棱角似乎更为锋利的砖垛,“这个是机压大片瓦红砖,五分一块!免排,现款现货立马扛走!东西自然也比两分钱的上一个台阶!”最后,他压低了点嗓门,像藏着宝,指向最远处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一抹深沉青色,那颜色仿佛凝固的夜,“喏,青砖!窑门镇窑的根骨货!八分一块!耐得住百年风雨,扛得起几代人的地基!小同志,你瞧上哪一路?” 他那语气活像集市上摆开各种宝贝的商人,语速快得像鼓点,眼睛牢牢锁住江奔宇的脸,生怕错过他一丝微小的反应和决定。
江奔宇没有立刻回答。他像检阅的将军般,目光在那连绵的“丘陵”上缓缓扫过,深褐色的瞳仁里没什么情绪波澜。看了一圈,他转回身,探出厚实的手掌,有力地拍在拖拉机车斗的边缘,发出“哐”的一声沉闷而真实的回响。“这些个我都看见了,”他拍着那粗糙厚实的钢板,“冯厂长,账面上的价码门儿清,可我这是铁打的牛车,胃口比不得木牛流马。您老法眼,给盘一盘——这铁胃一顿能吞下多少硬货?” 这话问得像是在掂量地里的收成,带着庄稼汉特有的、对斤两的本能追问。
“考我呢,小同志?” 老冯咧嘴一笑,露出一嘴黄牙,立刻像老猎手围捕猎物般绕着拖拉机踱起步来。他粗糙的手指敲击车帮,发出笃笃的实音,随即弓下腰,将头探入车斗深处仔细丈量,手指在冰冷蒙尘的内壁上划过,指尖是常年搬砖形成的厚硬老茧。他甚至蹲下身,捏了捏轮胎的深浅沟壑,感受着橡胶与泥土的亲密咬合。片刻,他直起腰板,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行业权威:“行!真是一副好骨架子!中型铁牛,骨重身沉,吃得了硬货!三吨那是它垫底的肚量,卯足了劲,五吨也撑得下去!”他双手在空中虚虚一拢,比划出一个沉甸甸的方块,“折成这标准的红砖……豁出去往里码,塞它两千块是极限!不过咱跑乡道得图个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