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深处,帝帐前门,沈凛裹着件半旧的大氅,与几位心腹爱将随意围坐在篝火旁。
铁架上烤着滋滋冒油的羊肉,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或沧桑、或刚毅、或豪迈的脸庞。
恍惚间,沈凛竟感觉回到了金戈铁马、席地幕天、与将士同饮共食的国战岁月。
中原一统后,他便立志要做一位文皇帝,马上得天下,可;马上治天下,不可。
沈凛不愿重蹈前朝覆辙。
十数年来,他与民更始,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更是不遗余力地促进南北交融、文化沟通,消弭战乱留下的隔阂与伤痕。
他做得很好,苍梧国力日渐鼎盛,府库充盈,百姓安居。
大多时候,沈凛批阅奏章的手指沾染的是墨香,而非血腥。
但偶尔,譬如这样的夜晚,听着木柴燃烧的哔剥声,闻着空气中的皮革、汗水、马粪气息,沈凛心底深处,那份属于铁血统帅的悸动,便会悄然苏醒。
打柔然,以如今苍梧的国力军力,其实并不真的需要他这位皇帝御驾亲征。
几位皇子,尤其是齐王沈承煜,完全有能力统帅全局。
他来了,原因自然有很多。
最紧要的,是为了沈舟,也是为了那个尚未降世,便在钦天监气运池孕育出独属紫金莲的曾孙,沈治。
天生帝王命格的苗子,着实难得。
沈凛要为这个孩子,打下一片更为辽阔,更为稳固的疆土,扫清北疆最大的边患。
他要让这片土地,彻底烙上苍梧的印记。
那么,后代史笔在提及沈治煌煌治世时,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他这位奠定万世之基的开国帝君。
这份跨越时空的“较量”与传承,想想便令沈凛心潮澎湃。
当然,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原因…
沈凛自己想来。
他想再看看战场的落日,再听听战马的嘶鸣,再感受一下那股纯粹热血。
文治的成就感绵长醇厚,而征伐的快意,则更为直接猛烈,如同眼前篝火上翻滚的热汤,灼烫肺腑。
“陛下,最新战报。”一名亲卫轻步上前,呈上军文。
沈凛接过,就着火光快速浏览,“车车尔勒格拿下了,屋质和曲率这两个降将,倒是给了朕一个不小的惊喜。”
他将战报递给身旁的镇军大将军萧钺,“如此一来,七十部川牧监府治下的那串‘珍珠’:规划镇、联营川、和宁寨、百帐原、共牧城…便成了我大军刀俎下的鱼肉。”
“不是朕看不起贺兰忽剌,就凭他凑出来的乌合之众,靠着不伦不类、墙矮壕浅的所谓‘城池’,想挡下苍梧兵锋?做梦!”
沈凛语气平淡,却透着至高无上的自信与睥睨。
众将闻言,脸上也露出笑容。
皇帝亲临,士气如虹,挟金山大胜与车车尔勒格破关之威,横扫那一片分散的据点,确非难事。
篝火旁暖意融融,话题不知怎的,从南路的战事,滑到了某个远在西路、但总能牵动这里所有人思绪的年轻人身上。
“说起来,舟儿幼年,朕少有关注…”沈凛抿了口肉汤,嘴角泛起笑意,“但凡收到风声,要么是他把京城搅得鸡飞狗跳,要么是仗着恶奴仆役,又揍了谁家少爷公子。”
顾临渊抚须笑道:“后面那条,老臣私以为传闻有误,殿下…荒唐是荒唐了些,但仗势欺人的事情,似乎没怎么做过。”
“就连那只追着他咬了三条街的大鹅,殿下也是付了钱才带走的。”
沈凛佯怒道:“御马监里的‘踏雪’呢?朕就不懂了,齐王府上,连一匹好马都寻不见?非得祸害朕?”
“可怜踏雪,险些被累得吐血!它年纪大了,哪里跑得过年轻力壮的马儿?”
顾临渊呵呵回应道:“殿下是听着陛下的事迹长大的,难免高看踏雪一眼。”
众将想笑又不敢。
除了沈舟如今身为储君,地位不同以往外,还因其前几年的壮举,桩桩件件都值得他们刮目相看。
敢去营救老卒,搅弄汗庭风云,截杀大萨满…不足为奇,随便找一名十六卫火长也有这个胆子。
可有胆量不代表能做成功,这是两码事。
沈凛看出了他们的顾忌,摆摆手道:“无妨。臭小子自己都不在乎,还常说‘英雄不问出处,糗事不避亲故’。”
“一个足够优秀的孩子,就像家里最好的美玉,长辈们拿出来说道说道,显摆显摆,心里头高兴。朕不喜欢听那些虚头巴脑的奉承话,反倒是带着烟火气的真情实意,让人舒坦。”
沈凛顿了顿,“咱们苍梧,自太祖以降,到朕这儿七代了,不敢说个个是尧舜,但至少都明白一个道理,兼听则明。”
顾临渊打圆场道:“陛下是觉着亏欠,想了解了解殿下的过往,但风闻司收集的消息,多经过了百姓美化,所以…诸位不妨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