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杨鑫。”白衣人坐下后先是自我介绍,接着介绍了两个同伴:灰衣年轻人叫司马宏,蓝衣中年人叫落下孺。他告诉竖爷和三恒,三人刚到西域不久,此行目的正是打探失踪多年的父亲下落。他说父亲 —— 伏羲门杨垚,四十三年前在他七岁时离开蜀中,前往西域执行任务后便下落不明。伏羲门曾数次派人来西域打探,可父亲及一同前来的门人却如蒸发般不见踪影。他还提到,半个月前蜀地卜者庄君平卜卦,卦象预示这个春天结束前能在西域打探到父亲的消息,于是他便来了西域。
酒馆掌柜在众人聊天间隙送来一壶酒和一盘牛肉,微笑着走来又微笑着走开。酒馆外狭窄巷道上,偶然掠过的人影如流水中的一叶浮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当杨鑫平静讲完这些,竖爷的思绪如牵线纸鸢,忽而飘到四十一年前,忽而又回到眼前。
竖爷喝了口酒稳了稳神,先介绍自己和三恒,随后将遇见杨垚、杨垚战死及临死前交代的事一一道来。尽管事情已过去多年,他诉说时心情仍难以平静,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桌上的酒在竖爷说话间又添了一壶,酒馆内的光线在他话音落时暗了几分。众人静默片刻后,蓝衣的落下孺开口打破沉寂:“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四十一年前。”竖爷犹豫一下回道。
“四十一年前?”灰衣的司马宏立即质疑道,“足下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四十一年前,恐怕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如何能够经历那许多事? ”
竖爷转头看着三恒,三恒也转头看向竖爷,两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司马宏提出的问题对于竖爷来说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 说是意料之中,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讲述那段往事时最大的问题就是时间逻辑的矛盾;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他在讲述故事之前、讲述故事之中,甚至讲完故事之后,都没有想好该如何解释事情发生在四十一年前。
“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一个漫长而离奇的故事,一个我说了你们也无法相信的故事,我想就不必说出来浪费你们的时间了。”竖爷摇头说道,脸上满是无奈和辛酸。
司马宏脸上的疑惑变成了警惕,他正要开口,杨鑫却抢在前面问道:“竖爷,你能带我们前往我父亲的葬身之地吗?”
“这是当然!”竖爷眼中闪出坚毅的光。
司马宏和落下孺看着杨鑫,满脸忧色;三恒看着竖爷,一脸顾虑。然而杨鑫和竖爷并不理会 —— 他俩一个似乎因寻父心切丧失了基本判断能力,另一个俨然因热心过度忘记了当务之急。
时间在话语声中悄悄流逝,像穿城而过的孔雀河中西去的流水,虽缓慢却永不停息。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屋外的巷道模糊起来,屋内的油灯亮了起来。几个新客人趁着朦胧夜色走进酒馆,竖爷几人则借着闪烁灯光离开。分别前,众人约好次日卯时正刻在楼兰城西门集合。
春天的孔雀河河面上烟雾朦胧,犹如铺盖着一层轻轻的薄纱。洁白的河水在烟雾中缓缓向西流去,像云雾中一条若隐若现的长龙。河水两岸生机勃勃:地面上如茵的绿草与绿草丛中五颜六色的花朵,仿佛两块绣着花纹的巨大地毯,平铺在河水两岸;抽着绿芽的胡杨和开着米黄色花朵的沙枣,像许多淡妆的少女,静静地站立在河水两岸。河岸远处一派肃穆:一望无际的沙漠在河水南方如黄色的汪洋大海,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亮光;连绵不绝的群山在河水北边有如灰色的撑天巨人,在苍穹下挺拔着巍峨的身形。
竖爷、三恒与杨鑫三人沿着孔雀河骑马向西北方向行进半日,来到墨山脚下。沿途绿树青草逐渐变少,到山脚下时已近完全消失,岩石和沙碛成了天地间的主角。孔雀河的河水逐渐变浅变缓,在山脚下蜿蜒延伸,像一条巨大的、即将死去的爬虫。几人沿着山脚下沙石混杂的河岸继续前行,第三天下午申时,来到一处废弃的烽燧旁。随后,众人在竖爷带领下偏离河岸,朝西北方向走去。又走了大约七八里,在一个山谷入口处停下 —— 这里便是当年商队遭遇强盗的山谷,杨垚就埋在谷口的沙地中。当年竖爷为杨垚立的石碑仍在,只是碑上的“巽”字已模糊不清。杨鑫在石碑前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随即从腰中抽出长剑,开始挖掘石碑后的沙地。
在其他几人的帮助下,一个一丈长、三尺宽、四尺深的沙坑很快就出现了。一具干尸静静地躺在沙坑中,尸身毫无腐烂迹象,尸体的容貌维持着生前的样子,甚至于脸上的表情也保持着死时的安详。这倒是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幸好杨鑫见多识广,他随即给大家解释尸体不腐是因为沙漠中过于干燥的缘故。这同时也彻底解除了司马宏和落下孺两人的疑心,因为那干尸的容貌确实和杨鑫极为相似,是他们要找的杨垚无疑了。
在杨垚的尸体被找到之后,竖爷两人和杨鑫三人之间的隔阂像火堆中的冰块般瞬间消融了。他们之间少了猜疑和戒备,少了拘束和迟疑,开始无话不谈,就像分开多年的好友因容貌的改变一时没敢相认,此刻终于认出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