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灯火在长老们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映照出他们内心天人交战的激烈痕迹。
最终,阿訇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帐内所有的绝望和犹豫。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绝。
“安拉至大…” 他低沉而清晰地吐出祈祷词的开端,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为了部族的血脉…为了这些无辜的孩子…我们…去见那位谭将军。”
“可是阿訇…” 有人仍想说什么。
阿訇抬手制止了他,目光转向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长老:“买长老,你家那两个姑娘…买苏黛和买苏黛尔…是咱们谷里最亮的两颗星星…能歌善舞…性子也最是柔顺识大体…”
买长老身体微微一震,似乎明白了阿訇的用意,脸上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种沉痛的、认命般的无奈。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干涩地应道:“是…阿訇…她们…懂事的。”
“带上她们姐妹,” 阿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再…带上几个伶俐些的妇人和孩子…明日一早…随我…下山请降。”
“请降”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在场所有长老心头一颤。
有人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白须老者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声,随即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然而,角落里的孩子,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梦呓般的呻吟。
这声呻吟,压垮了所有的悲愤与不甘。请降的决定,就在这沉重的、混合着绝望与一丝微弱希冀的气氛中,尘埃落定。为了生存,为了血脉的延续,部族选择了屈下高贵的膝盖。
大帐内,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羊油灯芯燃烧时那细微而执拗的“哔啵”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艰难地维持着一豆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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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口的风,似乎比谷内更烈,更急,裹挟着粗粝的沙尘,抽打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
阿訇走在最前面,他竭力挺直那早已被岁月和苦难压弯的脊梁,枯瘦的双手紧紧攥着象征长老身份的手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那身曾经代表尊严的深色长袍,此刻沾满了尘土,在狂风中无力地飘荡,更显单薄萧索。
浑浊而疲惫的眼中,交织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深藏其下的巨大屈辱与不安。
每一步踏在碎石嶙峋的谷道上,都异常沉重。
他的身后,是十几位同样形容枯槁的长老,步履蹒跚,沉默地低着头,仿佛背负着整个部族的十字架。
再往后,便是十几名回族妇女和孩子。妇人们紧紧拉着身边的孩子,脸上蒙着厚厚的纱巾,只露出一双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在风沙中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那片刀枪林立的森然景象。
孩子们则大多被这肃杀的气氛吓得不敢出声,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小脸冻得发青。
在这群人中,买氏姐妹的身影异常引人注目。
姐姐买苏黛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高挑,面容端丽,纵然在风尘仆仆和饥饿的折磨下,眉眼间依旧透着一股沉静的坚韧。
她小心地搀扶着自己年迈的父亲买长老,步伐沉稳。而妹妹买苏黛尔,则像一颗蒙尘却难掩光华的明珠。
她年方十七,裹在一件半旧却干净的靛蓝色长裙里,纤细的腰肢被一条色彩稍显黯淡但仍能辨出繁复花纹的绣花腰带束着。
一方素净的纱巾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在谷口外昏暗的天光下,在弥漫的风沙里,依旧亮得惊人。
大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如同天山深处最清澈的湖泊,又像暗夜中指引方向的星辰。
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沙粒,随着她紧张的眨动,微微颤抖着。
那眼神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受惊的小鹿;有对未知命运的迷茫;但更深处,却隐隐燃烧着一簇倔强的、不肯轻易熄灭的生命之火。
她紧紧跟在姐姐身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指节用力到发白。
谷口豁然开朗,眼前景象让所有下山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凝滞。
只见谷口开阔地外,清军的营盘壁垒森严,如同一道钢铁铸就的堤坝,横亘在通向外界唯一的生路之上。
层层叠叠的拒马桩、削尖的木栅栏、挖掘得深深的壕沟,构成了一道道冷酷的屏障。
壕沟之后,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营帐,仿佛一片灰色的丛林。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营盘前肃立的军阵。
士兵们身着统一的号衣,手持长矛或火铳,如泥塑木雕般肃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冰冷的矛尖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