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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亲王奕欣,作为首席军机,此刻成了殿内唯一还能勉强维持仪态的重臣。
他紧锁着眉头,目光在左宗棠那倔强挺立的身影、光绪帝苍白的脸、以及李鸿章晦暗不明的神色之间飞快地逡巡。
他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扣上冰凉的翡翠扳指,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显露出他内心同样翻江倒海的焦灼与权衡。
这已非简单的政见之争,而是关乎帝国气运的抉择,是万里海疆的惊涛与西北大漠的风沙在紫禁城的心脏激烈碰撞,迸溅出的火星足以燎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仿佛要无限延续下去的时刻,一声细弱却异常清晰的童音,带着迟疑和一种源自本能的好奇,怯生生地响起:
“那……那沙子……是热的吗?”
是小皇帝光绪,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了御座,小小的身影有些踉跄地挪到了御阶边缘。
他蹲下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拖曳在金砖地上,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指尖带着孩子特有的稚嫩和犹豫,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片混杂着暗红血渍的、粗粝的西北沙土。
这稚嫩的询问和举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持与沉重。
所有凝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伸向沙土的、属于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手上。
左宗棠染血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在光绪帝那声稚嫩的询问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如同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潭,瞬间剧烈地摇曳起来。
愤怒、悲怆、近乎虚脱的疲惫,还有一丝深埋的、对眼前这位少年天子的复杂期冀,在那双阅尽烽烟的眼眸深处激烈地冲撞着。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这沙土来自何方,承载着怎样的重量与冰冷,但最终,只是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他挺直的脊梁,在众人目光不及之处,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那支撑着他的最后一股气力,正随着掌心血液的流失而悄然消散。
光绪帝的小手终于触碰到了沙土。
指尖传来的是意料之外的粗粝与冰凉。那并非想象中的温热,反而像塞外深秋的寒霜,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坚硬。
他小小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沙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其中夹杂着几粒颜色深暗的颗粒——是浸染了左宗棠鲜血、已经微微发黑的血沙。
孩子的手指僵住了,仿佛被那细微的冰冷和暗红刺痛。
阶下侍立的一个小太监,被这凝固的气氛和皇帝突然的举动惊得魂飞魄散,手中托着的青玉茶盘猛地一滑。
“哐当!”一声脆响,茶盏翻滚落地,温热的茶水泼溅开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蜿蜒流淌,有几缕恰好漫延到那片黄沙的边缘,迅速被吸收,留下几道深色的水痕。
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如同一个蹩脚的休止符,强行中止了殿内这场无声的风暴。
恭亲王奕欣猛地回过神,他重重地咳了一声,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过了茶盏碎裂的余音:
“皇上!”他趋前一步,躬身道,“左大人鞍马劳顿,旧伤复发,实不宜再行奏对。恳请陛下体恤老臣,容左大人先行告退,延医调治。至于海防、塞防之议……”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李鸿章和殿中诸臣,语气转为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事关重大,非一日可决。容臣等详加斟酌,再行具奏!”
光绪帝仿佛被这声音惊醒,他猛地缩回沾着沙土的小手,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让他下意识地在龙袍上蹭了蹭。
他抬起头,看着阶下左宗棠惨白如纸、嘴角血痕未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无措和恐惧,连忙点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准……准奏。左卿……速去医治。赐……赐人参,用最好的药……”
左宗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肺腑,又引来一阵压抑的闷咳。
他努力压下喉间的腥甜,再次挺直腰背,对着御座,一揖到地,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刚硬,只是那幅度已显露出难以掩饰的虚弱。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阶上面色阴晴不定的李鸿章,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身半旧的靛蓝棉袍,包裹着嶙峋瘦骨,此刻在殿内辉煌的灯火映照下,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孤绝与苍凉。
他迈开脚步,一步,又一步,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步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
方才那“抬棺西行”、“血染黄沙”的万丈豪情,此刻仿佛被无形的重负压弯,化作这长廊尽头一个踽踽独行、疲惫不堪的背影。
只有那脊梁,依旧固执地挺着,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