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节捏得发白。
这便是梁群英。他眼神中除了惶恐局促,也有一丝深深的迷茫和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富贵的无所适从。
刘月娥的目光与梁群英低垂的目光在虚空中短暂地、慌乱地触碰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敌意或亲近,只有一种同样深沉的、被巨大命运裹挟的茫然和无助。
这目光让月娥心头一酸,悲哀更甚。
他和她一样,都是父亲那盘名为“信义”的大棋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喜娘和丫鬟搀扶着她,一步步走向花轿。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珠帘晃动着,视线一片模糊。
周围宾客的贺喜声、鞭炮的炸响声、唢呐的呜咽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扭曲。
她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以及每一步踏在红毡上那空洞的回响。
就在即将跨入花轿门槛的那一刻,刘月娥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透过晃动的珠帘,死死地望向甬道尽头、站在“存养堂”巨大匾额阴影下的父亲。
刘岳昭似乎感应到了女儿的目光,也抬起了头。隔着喧闹的人群和长长的距离,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刘岳昭看到了女儿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悲愤和无声的控诉。
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以“信义”构筑的心防。
他脸上的肃穆瞬间崩塌,一种混合着强烈愧疚、痛苦挣扎和某种被“信义”二字死死捆绑住的无奈在他眼中翻腾。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眼中流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随即猛地将视线移开,投向了那顶刺目的花轿。
那眼神仿佛在说:“为父……别无选择!”
刘月娥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父亲回心转意的希冀彻底熄灭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低下头,珠帘剧烈晃动,遮掩住她瞬间崩溃的表情。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厚厚的脂粉。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小姐……”喜娘用力搀扶着她。
刘月娥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淌。她不再看任何人,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挪进了那顶华丽而冰冷的囚笼之中。
轿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喧闹的世界,轿内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花轿被稳稳抬起。喧天的锣鼓唢呐再次响起,鞭炮噼啪炸响,震耳欲聋。
喜庆的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轿内那微弱的悲泣彻底吞没。八名轿夫喊着整齐的号子,抬着这顶承载着沉重诺言和绝望新娘的花轿,在无数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沿着黄土垫道的街道,向着梁群英那寒酸的、临时被刘府“妆点”一新的落脚小院,缓缓行去。
刘岳昭站在“存养堂”高耸的门楼下,望着那顶渐行渐远、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朱红轿子,听着那被锣鼓鞭炮声掩盖、却仿佛清晰回荡在他耳边的悲泣。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挺拔的身躯似乎佝偻了几分,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空虚、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几乎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头望向头顶那块巨大的匾额。
“存养堂”三个赤金大字,在春日渐盛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近乎嘲讽的光芒。
这耗费巨资、象征着他权势与救赎渴望的煌煌殿堂,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座巨大的、以“信义”为名的墓碑。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那冰凉的、镌刻着“存养堂”三个字的沉重木匾。
触手处,是坚硬而冰冷的漆面,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没有一丝温润,没有一丝他所期望的“存养”的安宁。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富贵、所有的“信义”之名,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指尖这冰冷的触感,和心底那片翻涌不息、永无宁日的血海与愧疚。
那血海深处,学钊那双饱含托付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女儿的泪眼,亦在其中沉浮。
刘岳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他终于明白,有些恩情,泼天的富贵偿不清;
有些承诺,骨肉的牺牲也未必能圆满。
那“存养”二字,终究只是一个冰冷而沉重的枷锁,悬在他余生的尽头,提醒着他这份以女儿幸福为代价换来的、充满苦涩的“信义”。
它未能滋养他的灵魂,反而更像一座无形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