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素履以往。”钥霖望着那片竹影,“这梭子织的不是锦缎,是人心底的光。”
接连两件器物都得到认可,器峰主却愈发忐忑。他犹豫了片刻,才从最底层的匣子里取出那柄“玩童剑”。
说是剑,其实更像根打磨粗糙的铁条。剑身不足三尺,没有开刃,甚至能看到铸造时留下的毛刺。最显眼的是剑柄——那原本该刻满仙纹的地方,竟被人用朱砂歪歪扭扭地画了好些图案:有缺了腿的小狗,有圆滚滚的太阳,还有一只翅膀大得不成比例的蝴蝶。
“这剑……”器峰主的声音有些发涩,“是用凡间孩童玩坏的铁环重铸的。铸剑时,有个总在炉边打转的小童,举着树枝对我说,‘剑要像蝴蝶一样好看,能追着花飞’。我一时……一时兴起,便让他在剑柄上画了这些。”
他说这话时,目光紧紧盯着钥霖的神色,生怕从那双看透万古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不屑。毕竟,仙门铸剑讲究的是“斩妖除魔”“威镇四方”,哪有剑要追着蝴蝶飞的道理?这“玩童剑”既无杀伐之气,又无护体之能,剑柄上的涂鸦更是粗鄙不堪,简直是对器道的亵渎。
可钥霖却在看到剑柄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伸手将剑接过。那剑刚一触到他的指尖,剑柄上的朱砂图案忽然亮起,那只蝴蝶的翅膀竟微微扇动起来,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你觉得,它不好?”钥霖握着剑柄,忽然手腕轻抖。
一道极淡的剑气自剑尖涌出,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反而像个调皮的孩子,绕着观星台上的花丛打了个转。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原本静止的花朵竟跟着剑气的轨迹轻轻摇摆,花瓣舒展,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舞。更令人惊叹的是,天上那片被劈开的云层,竟在剑气的牵引下慢慢聚拢、变幻,最终化作一只展翅的巨大蝴蝶,翅膀上还沾着点点星光。
“这招,就叫‘追蝴蝶’吧。”钥霖收剑回鞘,看向目瞪口呆的器峰主,“你方才想说什么?说它不够正统?”
器峰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一柄看似粗劣的铁剑,竟能引动天地灵气,使出如此灵动的剑招。那剑气里没有丝毫戾气,只有纯粹的欢喜与自在,像极了那个举着树枝的小童脸上的笑容。
“正统?”钥霖笑了,笑声里带着山石崩裂般的豪迈,“当年我持开天斧斩混沌时,天地未分,阴阳未判,可没人教过我什么是‘正统’。”他指尖敲了敲剑柄上的涂鸦,“你看这些画,歪歪扭扭,不成章法,却比任何仙纹都更懂‘无拘’二字。孩童挥剑,不为斩敌,只为追蝶,这份心无挂碍,难道不是道?”
器峰主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他忽然想起铸剑那日的情景:炉火正旺,他挥锤敲打铁坯,汗水滴落在通红的金属上,溅起阵阵白烟。那个总爱来炉边玩耍的小童趴在石台上,用手指蘸着朱砂,在尚未冷却的剑柄上涂画。“叔叔,剑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呀?”小童仰着晒得黝黑的脸,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觉得剑应该像蝴蝶一样,能飞,能跳舞,还能陪我玩。”
当时他只当是童言无忌,笑着揉了揉小童的头发,并未放在心上。可此刻回想起来,那小童举着树枝追逐蝴蝶的身影,竟与钥霖方才挥出的“追蝴蝶”剑招隐隐相合——无招无式,却自在随心。
原来,他一直本末倒置了。
器峰主过去总以为,器道的极致在于材质——要用九天玄铁为骨,以深海灵珠为魂,再刻上百八十道仙纹,方能成就一件镇压万古的重器。可这三件器物,用的是凡间生铁、老竹根、废弃铁环,藏的是老农的叹息、绣娘的心意、孩童的笑语,却比那些耗费了无数天材地宝的“仙器”更有生命力。
“真正的器道,”钥霖将玩童剑递回他手中,剑柄上的朱砂依旧温热,“从不在材质有多珍贵,而在能否接住凡人的‘心意’。人心是活的,由人心铸出的器,自然也能生出自己的道。”
器峰主握着剑,忽然感觉掌心传来一阵暖流。那暖流顺着手臂蔓延至心口,让他五百年的修行仿佛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他低头看向剑柄上的涂鸦,那只翅膀巨大的蝴蝶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在星辉下轻轻颤动。此刻在他眼中,这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竟比器峰珍藏的任何一件仙宝上的纹路都要璀璨。
“多谢尊上指点。”器峰主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清亮。
下山时,天色已微明。耕云锄在匣中轻鸣,似在回应山间草木的苏醒;织梦梭泛着淡淡的晨光,竹身上的纹路仿佛流淌着暖意;而那柄玩童剑,正透过匣缝,将一缕剑气探向空中,逗弄着刚飞过峰峦的晨鸟。
器峰主回头望了眼观星台,紫气已重新将那里笼罩,却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剑意顺着山势蜿蜒而下,融入器峰的每一寸土地。他知道,从今日起,器峰的铸炉里,将不止有仙金灵玉的碰撞,更会盛满来自凡间的喜怒哀乐。
而那些藏着人心的器物,终将在天地间,写下属于它们的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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