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摸到燕山府城门,金兵的狼牙棒砸在地上“邦邦”响,搜身的兵卒把他布囊里的铜板都抖落出来,才骂骂咧咧放他进城。暮色里,西街“醉归楼”的破幌子晃得像招魂幡,杨从善吸了吸鼻子——酸酒气混着汗臭,倒比外头的腥风顺眼些。
跑堂的疤脸小伙瞅他衣裳破旧却有股文气,指了指二楼:“客官,楼上有闲座。”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响,杨从善扶着栏板往上挪,二楼粉壁上密密麻麻的题字撞进眼帘——乱世里,这面墙成了天涯沦落人的树洞,有人写“国破山河碎”,有人题“断肠人在燕山”。
正看得心酸,一行娟秀字迹突然揪住他的眼:
《鹧鸪天·寄良人》
乱解离亭落日残,虏尘吹断雁书寒。
颈间帛裹相思血,鬓上霜凝别后颜。
魂杳杳,路漫漫,几回梦里共凭栏。
韩家宅外东风老,谁把春衫补旧欢?
杨从善手猛地一抖,酒盏差点摔落——这字!这词!分明是表嫂王氏的笔迹!他踉跄半步,抓住擦桌子的跑堂:“方才题这词的妇人,往哪去了?”
跑堂眨眨眼:“半个时辰前,几个娘子来吃酒,领头的穿紫衣,颈上裹白帛,说是受风了。往西街韩家大宅去了!”
杨从善冲下楼,铜板撒了一路。西街的风卷着沙尘扑脸,远远瞧见紫衣身影,颈间白帛在暮色里晃得刺眼——正是王氏!
“表嫂!”他边跑边喊,声音带着哭腔。紫衣妇人猛地回头,月色下脸白得像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朝他使个眼色,加快脚步往朱漆剥落的大宅门去。门匾上“韩国夫人第”的金漆残光,映得人心里发寒。
进了门,蒿草齐膝深,风卷枯叶打旋儿。同行妇人各自回厢房,只剩王氏和杨从善立在廊下。王氏揭开帛巾一角,一道狰狞疤痕从颈侧蜿蜒而下——分明是自刎的痕迹!
“那年在淮泗,我们逃难被金兵掳去……”王氏声音发颤,帛巾随着抽泣轻轻晃,“撒八太尉逼我从他,我摸了把剪刀往脖子扎……再醒来,已在韩国夫人宅里。她可怜我节烈,留我侍奉。”她望着堂屋供的画像,画中妇人高鼻深目,是金国人打扮,“师厚呢?他可还好?”
杨从善攥紧半块玉佩:“表兄往江南去了,我这就寻他!”话音未落,厢房传来脚步声,王氏忙转身:“韩国夫人的丫鬟来了,你快些走!这宅子夜里闹鬼,莫要再来。”
三日后,杨从善在健康驿馆寻到韩师厚。两人抱头痛哭,韩师厚头发白了大半,瘦得只剩副骨架:“贤弟,你竟还活着……可曾见过你表嫂?”
杨从善掏出玉佩,韩师厚脸刷地变白:“这……这玉佩怎么会在你手里?那年淮泗被掳,我亲眼见她举刀自刎,血溅了我满身……她早已不在人世!”
杨从善急得跺脚,将酒楼题壁、追踪相遇的事说了一遍,又掏出词笺:“这字你总认得吧?”
韩师厚接过词笺,手颤抖得厉害,看了许久,突然号啕大哭:“是她的字!可她既活着,为何不来寻我?”
两人雇车昼夜兼程回燕山,韩家宅大门紧闭,蒿草比人还高。隔壁老妇拄拐出来:“你们寻意娘?她早死了。去年韩国夫人殁了,意娘殉主,骨灰埋在宅后。”
翻墙进宅,堂屋供桌上,韩国夫人画像端坐着,旁侧小像穿紫衣,颈间帛巾半掩——眉眼竟与王氏分毫不差!韩师厚扑到画像前,泣不成声:“娘子,你当真去了?”
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摇曳,画像上的紫衣仿佛动了动。恍惚间,王氏从画里走出:“师厚,我虽身死,魂魄困在此处。你若念旧情,便将我骨灰带回江南。”
韩师厚磕头道:“娘子放心!我定将你带回,今生不再续弦!”
供桌下的地砖松动,露出个青花瓷罐,罐口封着黄纸,泛着青光。韩师厚抱着瓷罐,泪水打湿纸封:“娘子,我们回家……”
回到建康,韩师厚在城外桃花庵旁葬了青花瓷罐,立碑“亡妻王氏之墓”。头半年,他每旬日便备香烛酒食,去墓前哭诉相思。邻里都说,韩家相公重情,可惜娘子福薄。
日子久了,家里没个主母,乱成一团。韩师厚文弱,寒冬连件厚棉衣都没人缝补。族里婶子劝:“师厚,逝者已矣,总得为自己打算。”
韩师厚起初不应,夜里独守空房,听更漏声,想起王氏的温柔,再看镜中狼狈样,终于松口。媒婆说合邻村李氏,年方二十,手脚勤快。
新婚那日,韩师厚站在洞房外,手搭门环迟迟不敢推。李氏掀盖头:“相公不必愧疚,我知道你念着亡妻。往后好好过日子。”韩师厚抱了抱李氏——这温暖身子,比冷冰冰的墓碑实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从那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