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芸的魂不肯走,缠着老周问:“表哥是不是死了?他说过,回来给我带大都的蜜饯……”老周硬着头皮应,却在镇上打听到,表哥在大都搬砖时摔断了腿,被工头扔在乱葬岗,幸而被回回医馆的撒马尔罕人救了,却失了忆。
老周雇了辆驴车,带表哥回乡。车过荒村,表哥突然喊头痛,阿芸的绣花针从梁上坠下,扎在他手背上——血珠沁出时,表哥眼里闪过熟悉的光:“阿芸……我给你带了蜜饯,在包袱里……”
旧宅的门“吱呀”开了,月光照亮绣绷上的半幅鸳鸯。阿芸的白衣在风里飘,渐渐淡成雾。老周第二天去添坟,看见坟头开了朵白牡丹,花瓣上的露水晶莹,像极了阿芸绣过的花样,也像她没流尽的泪。
打更的梆子声里,老周常想:人鬼之间,隔的不是生死,是放不下的牵挂。就像元朝的天,看着冷,里头也藏着些温——比如撒马尔罕人救了表哥,比如他这个粗人,竟也能帮孤魂圆了梦。
顾墨的画室在大都北巷,窗对着清真寺的尖顶。他画的鱼,鳞片会映月光;画的鹰,羽毛能抖落雪。可蒙古官员帖木儿要他画猎鹰抓兔,他却画了只折翅的鹰,爪下压着枚交钞——满朝都在捞钱,鹰还能飞多高?
帖木儿拍案:“南人敢讽朝廷!”顾墨把笔一扔,墨汁溅在画纸上,竟化作群鸦,绕着厅堂飞。众人惊逃时,他揣着半幅《墨梅图》,连夜逃出大都。
苏州的评弹里,顾墨在画舫上教人画墨戏。船过枫桥,他对徒弟说:“墨是黑的,可画里能藏白;这世道暗,人心总得亮着。”有回回商人来求画,他画了匹胡马,马蹄下是汉家的竹,胡汉共生,竟卖出高价。那商人摸着画轴叹:“这马,像极了大都的市集,蒙古袍、汉服、回回帽挤在一块儿,乱是乱,倒也活着气。”
冬至那天,顾墨收到帖木儿的死讯——那贪官终因贪墨交钞被斩。他站在画舫头,把《折翅鹰》扔进运河,涟漪里,鹰竟振翅飞了起来,向着北方,消失在雾里。徒弟们说,那鹰是去讨公道了,顾墨却笑:“是去寻新生了。这墨戏啊,画的从来不是画,是口气,撑着咱们在暗里往前走的气。”
元朝的太阳落了又升,胭脂巷的青石板磨穿了底,扬州的盐栈换了新主,荒村的野狗没了踪影,大都的画室开了又关。可《说郛》里的故事,总在某个雨夜复活:
阿绣和子安后来开了间绣坊,教女工学艺,绣帕上的并蒂莲,渐渐绣遍江南;赵六和翠娘在江湖结识更多义士,铁骨扇的传说,成了盐工们的夜话;老周收养了孤儿,把阿芸的故事讲给孩子听,荒村的野狗,也有了新的主人;顾墨的徒弟把墨戏传到海外,异国的画坊里,也开始画起会飞的鹰、会游的鱼。
陶宗仪抄书的草庵早塌了,可那些故事里的魂灵,还在市井里游荡:绣娘的针还在走线,义士的扇还在劈砍不公,孤魂的针还在等,画师的墨还在画里藏着光。
这大抵就是民间的魂——不管朝代怎么换,苦难里总孵着希望,冰冷中总藏着温热。就像旧书里的字,哪怕泛黄,也能焐热后人的眼,让人知道:原来元朝的烟火里,藏着这么多活着的、爱着的、抗争着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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