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与时间似乎共同沉淀在于邦城外的这片焦土上。
1944年元旦刚过,空气里残留的硝烟味、烧焦的木炭气与腐烂的植被气息顽固地混合着,粘稠得化不开,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糊在每一个人的鼻腔和肺叶上。
远处,于邦城那些被炮火啃噬过的断壁残垣沉默地矗立,黑黢黢的,如同大地张开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侦察连六十多条汉子就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上操练着。
汗味、土腥味、还有那股子仿佛渗进骨头缝里的硝烟残余,交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笼罩着整个训练场。
“脚抬高点!
没吃饱饭还是腿肚子灌铅了?
找抽呢?”
一排长徐天亮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重的金陵腔调,像把锉刀在砂纸上打磨。
他话音未落,穿着磨得发白的胶鞋的脚已经“啪”一声,狠狠踹在面前一个老兵的腿弯上。
那老兵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啃了满嘴混着黑灰的泥。
“噗嗤!”
不远处树桩上传来一声闷笑。
三排长郑三炮蹲在那里,屁股底下垫着块破雨布,正笨拙地捻着劣质烟丝,想卷根烟解闷。
他一口浓重的河南话,带着股说不出的憋屈劲儿:
“中!中!
练!使劲练!
练得再花哨顶个球用?
搁这儿憋着,真他娘憋屈死人了!
骨头缝里都他娘要长毛了!”
因为配发的美国香烟抽不惯,他用力嘬了一口刚卷好的、歪歪扭扭的烟卷,劣质的烟雾呛得他自己也咳嗽起来,脸皱成一团。
“练个球!
练他奶奶个腿儿!”
场地另一头,二排的赵大虎吼得地皮都发颤,那东北口音如同重锤敲打铁砧,
“前线枪子儿都他娘凉透喽!
咱跟这儿演猴戏给谁看?
给这些烂树桩子看?”
他身边蹲着的双胞胎兄弟赵二虎跟着瓮声瓮气地附和:
“就是!
大眼瞪小眼,眼珠子都他娘瞪绿了!”
连长古之月背对着这片喧嚣与焦躁,独自站在训练场边缘一棵半枯的大榕树下。
他个子不高,军装洗得发白,肩胛骨的位置还残留着几点洗不净的深褐色印迹。
他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好不容易从里面抠出半根同样皱巴巴的香烟,刚想凑到嘴边点上。
“连长!”
“连座!”
三股带着不同地域口音、却同样焦灼的风几乎同时卷到他身后。
徐天亮、孙二狗、郑三炮——三个排长把他围在了中间,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盒,瞬间取出烟盒里的香烟,点燃香烟,缓缓吐出一口呛人的烟气,徐天亮顺手把烟盒装进自己的兜里。
空气瞬间变得更为粘稠,古之月那点刚冒头的烟瘾被这无形的压力掐灭了。
“连长,透个底儿吧?”
徐天亮那双精明的眼睛在烟雾后闪动,金陵官话里带着刻意的亲近和掩饰不住的急切,
“这年也过了,鬼子在那边敲锣打鼓,咱真就在这儿干耗着?
啥时候打回去?
弟兄们心里头都长草了!”
他能闻到古之月身上那股子混合了汗味、烟草味和旧伤药味的独特气息,近在咫尺,更添了几分烦躁。
“是啊!连座!”
孙二狗接上话茬,东北腔调又直又冲,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骨头缝里都长蘑菇啦!
再这么蹲下去,好人也得蹲废喽!
你听听,鬼子那炮声隔三差五还往耳朵里钻呢!”
他粗壮的手指指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密林,直指那看不见的战线。
郑三炮把刚卷好的那根歪扭的烟一把塞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浓烟,河南口音又急又快,带着火星子:
“就是这话!
憋屈!真他娘憋屈!
几个团都上了,就是李营长他们也早就重新上去了!
咱侦察连啥时候成蹲窝的鹌鹑了?
前头打得那么苦,咱兄弟的血不能白流!
这口气,咽不下去!”
他粗糙的手掌拍在身边的树身上,震得几片枯叶簌簌落下。
古之月没回头,也没说话。他只是盯着远处于邦城那片废墟的轮廓,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像拉满的弓弦。
三个排长的话像烧红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耳朵,刺进他心里。
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混杂着不甘、愤怒和同样噬骨灼心的求战欲,在他们连珠炮似的追问下,猛地窜起,顶得他胸口发闷发痛。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咯咯轻响。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