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大半天的衙门见闻,云儿疲惫地坐在朱廷的马车上,抱着空食盒一言不发。
“那是咱们画过的东西。”朱廷终于开口打破寂静。
“嗯……”云儿此刻并不想讨论这个。
“是兵部打造的样器,呈递给器造司的。”
“哦……”
朱廷看出她心情低落,也不再说什么。
“可是……为什么都生锈了?”云儿觉得自己对上司太冷漠不好,便主动问道。
“哼。”似是对她的态度不满,朱廷掸掸官服,正正官帽,不急不慌地说:“样器而已,扔在库房不是很正常?”
“那……兵部采用了吗?”
“兵部的决策,是不会反过来告诉器造司的。”
“可是,可是,”云儿急得向朱廷挪了挪,“他们也不给什么反馈?合不合适,趁不趁手?”
“要反馈干什么?”
“我们好改呀!以前做虬尾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泉哥……卯少侠会随时告诉我哪里不合适,哪里需要改。”
朱廷摇摇头:“也不清楚兵部走的什么流程。反正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的职责,咱们这边只需要出图纸。”
“只有图纸?”云儿诧异道。
“‘只有图纸’?这是什么问题?图纸是很关键的步骤,别觉得简单!”
“倒不是……”她眼底划过一丝失落,“我的意思是……就您让我画的那些图纸吗?那不都是以前的图纸,拿来改几笔就行?上面都写好了:‘此处减三寸’,‘此处加倒角’……都不需要设计了呀!”
“那你想怎样?你想干什么样的活?”
“我想……我……不敢……学生不能学以致用,略表惋惜罢了……”她撇过头去。
“你们这些初生牛犊……”朱廷叹口气,“是不是觉得,有了虬尾这个先例,可以充作设计大才了?可以到器造司一展拳脚,让上明的器造水平更进一步了?是不是觉得,在这个地方画图屈了你的才;任把你放到天工府、铁器厂去,你都能有一番作为?”
云儿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因为她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是啊……都是我们这些腐朽不堪的老家伙,挡了上明器造的前路。我们只知道死脑筋地改千百年前的老图纸,一点儿新鲜想法都没有。从水墨庠初出茅庐时还怀着凌云壮志,在官场中搅合几年,磨得圆头滑脑,只知点头哈腰了。是不是?”
“我可没说这些……”云儿把下巴搭在怀中的食盒上,小声辩解。
“有抱负是好事,但眼高手低可不是好事。”
眼高手低的评价再次引发了云儿的不满。她知道朱廷每次派给她的活容易,可她却从未懈怠过。一笔一划她都能精确到毫厘无差,每张图拿出来都可称为艺术之作。这回不驳不行,她刚拧起眉头要张口,朱廷忙继续道:
“没有说你。我的意思是刚科举完入仕的生员太容易犯这个毛病了,就连我当年也一样。我原先任职于吏部,一心想改革科举制度。后来慢慢地发现,几代皇帝、多少大臣定下的制度,岂能由我一介小小官吏推翻?看上去只是一个制度,实际上牵扯了数不清的利害是非。一座垒好的大厦,上面住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你去刨它的根基。”
“您还算小?您背后,不是还有阁老?”
朱廷摇摇头:“我这样的出身,在六部比比皆是。”
“怎么可能?六部不就六个尚书?”
“六部是只有六个尚书,可每个尚书有几个儿女、几个子侄、几个外甥、几个女婿;又有几个叔伯兄弟、几个亲家、几个学生、几个门客……更别提比尚书更大的皇亲国戚了。上明国一共就那么些官位,够多少人分呢?”
“这么说,平民就当不了官了?位置都被这些沾亲带故的占了,那还要科举干什么?”云儿十分不解。
“通过科举脱颖而出的平民,在揭榜的那一刻也都成了这位老爷的学生、那位老爷的佳婿。你看,你不也是尚书府的门客吗?”
“啊……是哦……”听朱廷这么一说云儿还挺开心,自己也跻身到“沾亲带故”之列了。
“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下次再有人问你是跟着谁的,你只说你是朝廷委派的,省得他们乱嚼舌根。”
“啊……您……您都听到了?”没想到女官员说的话,朱廷还留了心。“学生愚钝,说错话了……”
“不怪你。他们就是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得到朱廷的一句安慰话,云儿的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她认真地点点头,嘴角浮上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