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孟屿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很轻、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不是哭,更像是一种极力压抑情绪的深呼吸。
然后,她终于抬起头,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但眼神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直直地看进孟屿的眼睛里。
“孟屿。”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平静,却像淬了冰的玻璃,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
“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你的超忆症。你说,它像一座永不磨损的图书馆,所有细节,无论多微小,都被清晰地归档、存放。你记得王教授两年年前某次讲座引用的一个冷僻文献的出版年份,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遇见时我借阅的书单,记得我上个月随口提过一次想吃城西那家新开的提拉米苏,你还记得我学的所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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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表象:
“所以,你记得下周三我的辩论赛,记得你答应过会来。甚至,你可能记得我提过决赛的对手很强,记得我为了找某个刁钻论据熬了两个晚上。这些细节,都清晰地存放在你的图书馆里,随时可以调取。”
“可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被压抑的痛楚和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关于我的期待,我的……需要,总是被排在最后一位?”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尖锐的核心问题,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受伤:“在你的优先级序列里,诸葛大力是不是永远排在唐代两税法、排在粟特商团、排在任何一个学术邀约之后?哪怕你明明记得所有关于我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她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对抗某种巨大的情绪洪流,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分析的表象,但声音里的哽咽已经藏不住了:“孟屿,我有时候……会害怕。害怕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只是你生活里一个重要的、但并非不可替代的女孩?一个可以随时为了更重要的目标的替代品?”
她顿了顿,眼神只剩下一种安静的、带着点疲惫的认真,那种被珍惜的东西落空后,努力保持体面的认真。
“孟屿,”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像蒙了一层薄纱,“以前我总觉得,爱应该让人更强大,更独立。可跟你在一起后……”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暂,却带着一点自我解嘲的涩意,“……我好像总是在变小,变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笨拙,还要……”
她吸了吸鼻子,极力控制着那股涌上鼻端的酸意,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还要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卑微。”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
那层强装的冷静彻底碎裂,巨大的委屈和不安汹涌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孟屿的胸口,双手紧紧揪住了他T恤的前襟,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棉布,迅速在孟屿的胸口晕开一小片。
孟屿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大力的话,像一把把冰冷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凿开了他从未深究过的内心角落。
超忆症……是的,他记得一切。
记得她辩论赛的时间、地点,记得她提起时亮晶晶的眼神,记得自己那句不经意的承诺。
他甚至记得更早的时候,因为临时要帮王教授校对一篇急稿,错过了她精心准备的第一次公开实验报告会;记得因为沉迷一个碑文考据,在她重感冒发烧时,只是匆匆买了药送去,没能留下多陪一会儿……
他以为这些“小遗憾”可以被弥补,以为她强大的理智足以理解学术的“优先级”。
他习惯了把自己的历史研究放在首位,习惯了把她放在“稳定后方”的位置,潜意识里觉得她会一直在那里,会理解,会等待。
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记得”,与实际行动上的“延后”和“搁置”,在她心里堆积成了多么沉重的砝码。
每一次“记得却做不到”,都比单纯的遗忘更伤人。因为他记得,所以他的选择显得更加清醒,更加……残酷。
那句“是不是永远排在最后一位”,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
他低头看着怀里颤抖的身体,看着那滴落在他胸口的温热湿意,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自我厌恶瞬间攫住了他。
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此刻成了最锋利的证据,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自私和疏忽。
他记得所有关于她的细节,却依然一次次将她推后。这比遗忘更可怕。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惯常的、带着点调笑的安抚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任何解释,在那些清晰的“记得”与“做不到”的事实面前,都成了苍白的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