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那才叫报应呢!”
满座皆惊。薛宝钗手中的茶盏轻轻一顿,探春蹙起了秀眉。那“厉害婆婆”指向谁?“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又暗喻着谁?无人点破,却字字如刀。黛玉怔在当场,俏脸微微发白。李纨说完,胸口微微起伏,旋即又垂下眼,恢复了那副泥塑木雕般的平静,仿佛方才那淬毒的诅咒从未出口。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口积压多年的浊气,终于吐出了一丝。
她甚至尝试过无声的反击。被撵走一个“妖乔”的奶娘后,她特意精心为贾兰挑选了一个新奶娘——容貌更加端庄秀丽,举止温婉得体。她领着新奶娘,有意无意在王夫人常走的花径上“偶遇”。王夫人的目光果然在那新奶娘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李纨的心悬着,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期待。然而,没等王夫人发作,贾母不知怎的发了话,说这新奶娘看着稳重,甚好。王夫人只得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那厌憎的目光却更深地烙在了李纨身上。这小小的试探,终究未能翻起浪花,却让李纨更清醒地认识到,在这深宅里,她母子的出路,绝不在此。
于是,她将所有的心力与隐忍,都投注到了那唯一的希望上。她比以往更加吝啬,月例银子、年节赏赐,一分一厘都死死攒下。针线活计做得更多,私下里托可靠人放出去变卖。那些铜钱、碎银、成锭的银子,被她用厚厚的油纸仔细包好,塞进陪嫁箱笼最底层,压在早已翻烂的《女诫》、《列女传》下面。她勒紧自己,也勒紧贾兰。白日里,她督促贾兰读书习字,一丝不苟。夜里,当稻香村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一盏孤灯如豆,映着贾兰伏案苦读的小小身影,也映着李纨在一旁默默缝补的侧脸。那针线穿过布帛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交织成这偏僻院落里唯一的生机与战鼓。她在为贾兰,也为自己,积攒着脱离这樊笼的每一寸力量。
时光如同大观园里无声流淌的溪水,裹挟着荣宁二府的繁华与颓败,一去不返。终于到了放榜之日。喜报如惊雷炸响在早已门庭冷落的贾府——贾兰,高中进士,金榜题名!
消息传到王夫人房里时,她正倚在炕上,手里摩挲着宝玉幼时戴过的一顶嵌玉小帽。李纨领着已是新科进士、身着簇新官袍的贾兰进来请安。贾兰身姿挺拔,眉宇间是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再不是当年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牛心古怪”小子。他依礼叩拜,口称“祖母”,声音清朗。
王夫人抬起浑浊的眼,目光在贾兰光华夺目的锦袍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李纨。李纨垂手侍立,脸上是多年修炼出的、无懈可击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跳动着一点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冰而出的灼热光芒。
屋内一时寂静。檀香在鎏金香炉里无声地缭绕。王夫人干瘪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那浑浊的目光越过眼前这对脱胎换骨的母子,茫然地投向虚空,一声极轻、极飘忽的叹息,如同秋叶落地,散在沉滞的空气里:
“……到底……还是宝玉……”
这声叹息,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墓碑,轰然砸在母子俩刚刚挣脱的过往之上。贾兰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李纨脸上那点灼热的光芒瞬间冻结,随即化作眼底深处更沉、更冷的冰。她微微垂下眼帘,遮住那一片寒潭。
佛龛里的观音低眉垂目,慈祥依旧。檀香燃尽,只余一炉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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