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帘半卷的窗内,黛玉正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她未绾发髻,一缕乌发松散地垂落颈侧,衬得那肌肤愈发苍白得透明,几乎能瞧见底下淡青的脉络。她低头看着一卷书,细长的手指偶尔拂过泛黄的书页,指尖微微蜷着,像初春枝头最细嫩的芽尖。窗外漏进的日光,恰好描摹着她低垂的眼睫和秀挺的鼻梁,整个人笼在一层薄薄的光晕里,如同一尊易碎的玉观音,又似一缕随时会飘散在风里的幽魂。
薛蟠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浑身的燥热和酒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窒息的闷。他见过多少浓妆艳抹、环佩叮当的美人?可眼前这女子,仿佛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不沾一丝烟火气。那细弱的腰身,真如弱柳一般,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折断。
一股难以言喻的蛮横冲动猛地攫住了他——想把这脆弱的美丽攥在手里!想用他那身铜皮铁骨把她牢牢圈住,挡开世间所有能伤到她的东西!
帘内的人似有所觉,眼睫微颤,缓缓抬起了头。那双含愁带露的眸子,清凌凌地望了过来,像浸在寒潭里的两丸黑水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澈,又含着几分拒人千里的疏离。薛蟠被这目光一刺,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方才那股蛮横的占有欲,忽然像撞在冰山上,碎成了齑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
“蟠儿?”薛姨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悦,“傻站着作甚?没见你妹妹在看书么?”
薛蟠如梦初醒,脸上腾地烧起来,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慌忙低下头,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把酒坛的泥封抠破,嘴里含糊地应着:“是…是…儿子这就走,这就走!”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时带起一阵风,笨重的身躯撞在廊下的花架上,一只素雅的青瓷瓶摇摇欲坠。他手忙脚乱地扶住,再不敢回头看那帘后的身影一眼,只觉得心口被那惊鸿一瞥的目光烫出了一个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他逃回自己那间堆满古玩杂器、弥漫着酒肉气息的屋子,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眼前挥之不去的,依旧是那帘后惊心动魄的侧影。他不懂什么“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只觉得那副模样,那缕气息,像一把看不见的钩子,把他那颗混混沌沌的心肝肺腑都钩住了,又酸又胀,难受得紧。
桌上散乱着几页他翻过的唱本,里头咿咿呀呀的才子佳人。他烦躁地一把扫开,抓起那坛金华酒,拔掉泥封,仰头就灌。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口那股邪火。他想起刚才黛玉指尖掠过书页的样子,那手指,怕是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细腻吧?若是能碰一碰……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他自己狠狠摁了下去,一股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不行!那是碰不得的!那目光太冷,太清,像能把他从里到外照个透亮,照出他满身的俗鄙和不堪。他这种粗人,连想想都像是亵渎。
可越是压着,那念头越是疯长。她念的是什么书?写的又是什么诗?他曾在园子外头听小厮们嚼舌根,说林姑娘写诗是头一份的好。诗?薛蟠茫然地瞪着桌上被他扫落的唱本,那些文绉绉的字句他向来嗤之以鼻,此刻却突然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进他混沌的意识里。他不懂诗,可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女子身上吸引他的,不只是那副风吹就倒的皮囊,还有一层他永远也够不着的东西——像隔着一层琉璃看灯影,美得晃眼,却冰冷坚硬,触手生寒。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隔院不知哪个丫头在学唱,细嗓子咿咿呀呀地哼着《牡丹亭》,那“如花美眷”的词儿,断断续续飘进薛蟠耳中。他猛地捂住耳朵,只觉得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得他心口剧痛。他低头看看自己蒲扇般的大手,指节粗大,沾着酒渍和油腻,再看看地上散落的唱本,那些墨字在他眼里扭曲爬行,如同嘲讽。
一股巨大的、无力的颓丧感灭顶而来。他重重跌坐在太师椅里,震得椅脚咯吱作响。酒坛子被他死死抱在怀里,冰冷的陶壁贴着他发烫的胸口。他仰起头,瞪着屋顶繁复的彩画梁枋,眼神空洞。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响,像极了她翻动书页时那细微的、抓心挠肝的声音。
他猛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粗壮的手臂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沉闷至极的低吼。那窗下如玉如仙的身影,那清冷洞彻的目光,从此成了他酒肉生涯里一道挥之不去的、带着尖刺的月光,既照亮了他的浑浊,也刺破了他所有的虚妄。
就在薛蟠被这股莫名的情愫折磨得几近疯狂时,外头小厮来报,贾府要举办诗会,邀请薛蟠一同参加。他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也许这是个接近黛玉的机会。
诗会当日,薛蟠穿着崭新的衣裳,却怎么看都显得格格不入。他笨拙地站在角落里,眼睛却不时往黛玉那边瞟。众人吟诗作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