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在阳光下飞扬的眉眼,心中并无怨恨,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些曾令他切齿的羞辱,经过战火与生死的淬炼,如今再听来,竟真如隔世烟云,只余下淡淡的、对少不更事的唏嘘。
杨炯不知为何,也跟着笑起来,接口道:“是啊,你倒是奔你的江湖去了,留下我,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料。父亲差点打断我的腿。若非后来……”
他顿了顿,没提自己魂灵易体之事,“若非后来被逼得无路,去了西北,只怕我真要烂死在长安了。”
“所以啊,”谢令君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几分玩笑的挑衅,“说起来,你倒该谢我当年那一骂。若非我骂醒了你,或是骂醒了‘那时’的你,焉有今日的镇南侯?”
杨炯被她这歪理逗得哭笑不得,举起酒坛:“歪理邪说!不过,这一路万里风雨,刀头舔血,能走到这里,还能坐在这里同我说笑,我敬你这份胆气!”
谢令君眼神微微一凝,随即也举起酒坛,朗声道:“好!那便敬这阴差阳错,敬这劫后余生!”
两只酒坛在空中遥遥相对,各自仰头痛饮。
酒液入喉,那短暂的、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更为空旷的寂静。
阳光依旧明亮,风依旧温柔,两人并肩坐着,望着平安京错落的屋瓦和远方淡青色的山峦轮廓,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方才的笑语犹在耳边,可那些被刻意避开的、更深沉的东西,却在这沉默中无声地发酵、膨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时间悄然流逝,坛中的酒已下去小半。
谢令君握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终于,她缓缓地转过头,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戏谑或疏朗,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直直地望向杨炯的眼底。
“杨炯,”谢令君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你……”
她顿了顿,仿佛要凝聚全身的力气,才将那盘旋心头已久、重逾千斤的问句吐露出来,“你会娶我吗?”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杨炯猝不及防,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握着酒坛的手猛地一紧,坛中的酒液晃荡起来。他愕然地看着谢令君,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倔强、脆弱、期待与深深恐惧的复杂光芒。
这问题来得如此直接,如此突兀,却又仿佛在情理之中,是他们之间所有纠葛、所有试探、所有未竟之言的最终指向。
杨炯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会吗?”谢令君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再次追问。
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冷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晶莹的泪珠迅速汇聚,在她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一阵微风适时拂过,撩起她额前鬓边的几缕长发,丝丝缕缕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微微发红的眼角,更添几分令人心碎的委屈与凄楚。
谢令君像一只濒临绝境、却又强撑着不肯倒下的孤鹤,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那等待的姿态,凝聚了此生所有的勇气与卑微。
杨炯望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望着她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期待。心头如沸水翻腾,无数个念头冲撞,应允?拒绝?解释?推诿?
每一个选择都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可能将她彻底击垮或推向不可知的境地。
杨炯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最终,杨炯猛地提起酒坛,仰起头,将辛辣的酒液狠狠地灌入喉中,用这灼烧的刺激来逃避那两道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
沉默,成了他唯一的回答。
泪水,终于在那无声的沉默中,从谢令君的眼眶滚落。
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砸在她月白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湿痕。谢令君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她看着杨炯逃避般痛饮的姿态,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之光,彻底熄灭了。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揪扯般的剧痛蔓延开来,远比在海上受的刀伤、在倭国被暗器擦过的痛楚更甚百倍。
原来,她自以为的释然,在真正面对这无言的答案时,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谢令君也提起酒坛,不再追问,不再看他,只是仰起头,学着杨炯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同样苦涩的液体。
酒水混着泪水,滑入喉咙,又咸又辣。
两人依旧并肩坐着,各自的酒坛举在唇边,中间隔着那段永远无法跨越的、名为“过去”的深渊。
杨炯从未见过谢令君落泪。
在他的记忆中,无论是当年拒婚时的决绝高傲,还是后来东宫遭难逃出时的狼狈坚韧,抑或是海上搏杀、倭国血战时的悍勇凌厉,她始终是昂着头的,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