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
一声震裂肺腑的狂啸冲天而起,藤原道长须发戟张,状如疯魔,他不再看王修一眼,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死死望向平安京方向那仍在燃烧崩塌的城门楼废墟,目光仿佛穿透了烈焰浓烟,看到了御座上那个同样狼狈绝望的身影。
那目光中,有不甘,有愤懑,有滔天的怨毒,更有一种枭雄末路的悲怆与傲然。
他双臂猛地一振,竟将那柄拄地支撑的小乌丸名刀高高举起。秋水般的刀身在晦暗天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映亮了他那张扭曲而决绝的脸庞。
“藤原氏……万世不灭——!”
最后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孤狼对月的绝唱,撕裂了风雨。
寒光一闪,锋锐无匹的刀锋,带着他毕生的野心、不甘、怨毒与最后残存的一丝枭雄傲骨,狠狠地、决绝地、毫无半分犹豫地抹过了自己的脖颈。
“嗤——!”
一腔滚烫粘稠、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热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猛地从那断裂的颈腔中狂飙而出。血箭激射数尺之高,在晦暗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刺目惊心的猩红弧线。
滚烫的血雨,溅落在王修素白的披风下摆,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红梅,触目惊心。
藤原道长那兀自挺立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手中那柄饮尽主人鲜血的小乌丸“当啷”一声坠落在血泥之中。
他那双瞪得滚圆、目眦尽裂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平安京的方向,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凝固成一片永恒的、死寂的灰败。
那挺直的身躯,轰然向前栽倒,重重地砸进他自己喷涌出的那片血泊泥泞之中,激起一片暗红的泥浆。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风声、雨声、远处战场零星的金铁交鸣和垂死的呻吟,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王修端坐马上,劲弩依旧平举着,冰冷的弩尖遥遥对着那具伏卧在血泊中、已无生息的躯体。
她的手指还保持着扣动悬刀的姿势,僵硬地悬在半空。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手刃仇敌的快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的茫然。
数十年的刻骨恨意,支撑着她从毒窟爬出,熬过流落异国的凄风苦雨,在无数个被毒发折磨的寒夜里咬碎银牙。每一次毒发的剜心蚀骨,每一次午夜梦回那毒窟的黑暗与窒息,都在她心底刻下一道血淋淋的复仇誓言。向这个名为“舅舅”的魔鬼复仇,向这个毁了她一生的家族复仇。
为此,她可以忍受一切,可以算计一切,可以变得冷酷无情。这滔天的恨意,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
然而此刻,当这恨意的源头,这缠绕她半生如同附骨之疽的仇人,真的在她面前自戕身亡,血溅五步,伏尸尘埃。那支撑她熬过无数炼狱、焚尽了她所有温情与希望的熊熊恨火,竟在刹那间,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瞬间席卷了她。心口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留下一个黑漆漆、冷飕飕、深不见底的窟窿。
支撑她半生的支柱轰然倒塌,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意欲何为?复仇之后,又该去向何方?这突如其来的虚无感,竟比那蚀骨的毒发更加令人窒息。
就在这片死寂的空茫之中,雨,似乎悄然变小。
那压抑在头顶、仿佛亘古不散的厚重铅云,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劲风,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口。
一缕金灿灿的、带着久违暖意的阳光,如同天神投下的光之利剑,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重重阴霾,精准无比地投射在王修苍白冰冷的脸上。
光线刺目,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缕阳光来得如此突兀,带着一种涤荡乾坤的力量,驱散了王修脸上那层死寂的苍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金色光晕。那阳光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雨丝,落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暖意。
这暖意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顺着她的血脉悄然流淌,竟微微驱散了一丝心口那巨大的空茫与冰冷。她从未觉得阳光如此清澈。也从未觉得呼吸如此顺畅。仿佛压在心口二十年的万钧巨石,随着藤原道长那一腔热血喷出,随着这缕阳光的刺入,终于挪开了一丝缝隙。
“唉……”
一声苍老而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宿命般的了悟,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阳光下的死寂。
王修没有回头,但那叹息声,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空茫的心湖中漾开了一丝微澜。
藤原道月在叶枝的搀扶下,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步履蹒跚地踏过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