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脸涨得通红,火辣辣地烧着,后面那些更不要脸的话,譬如“香料生意暴利,分红太少,家里想入股参与”等等,此刻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头,死死盯着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莼菜羹,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青玉筷子,指节泛白。
厅内一片死寂,只闻陆彦粗重的喘息声和陆淑仪压抑的抽气。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陆萱的目光,却越过了众人,落在了角落里一直安静坐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彤身上。
小姑娘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衫子,梳着双丫髻,身量未足,却坐得端正,眉眼低垂,只偶尔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一眼席间众人,又迅速垂下,显得格外乖巧懂事。
“彤彤,”陆萱的声音陡然柔和了几分,打破了那令人难堪的寂静,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前儿听你母亲来信说,你在家请了西席,正读《女诫》《内训》,很是用功。怎么今儿个也巴巴地跟着跑来了?可是家里闷得慌?”
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番剑拔弩张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陆彤闻声,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像林间的黄莺儿:“回堂姐的话,书自然是要读的。只是……只是彤儿听说堂姐回来了,心里实在想念得紧!”
她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陆萱,满是孺慕之情,“堂姐还记得不?小时候我顶淘气,有次爬园子里的老梅树摘花,下不来,急得直哭。就是堂姐你,也不怕那枝桠刮坏了新裙子,踩着凳子把我抱下来的。还把自己的新斗篷裹在我身上,怕我冻着。那斗篷上熏的梅花香,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堂姐待彤儿,从来都是顶顶好的。”
她声音软糯,说起旧事,眼中泛起真切的光彩,那亲近依赖之情,绝非作伪。
陆萱看着眼前这伶俐懂事的小堂妹,听着她提起幼时琐事,眼底那点寒冰终是化开了些许,漾起一丝真切的暖意。
当年她在家处境艰难,倒是这个小堂妹,常常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给她那灰暗的少女时光带来过些许亮色。如今见她出落得这般灵秀,又如此会说话,心中那点因家族贪婪而生的郁气,也稍稍消散了些。
“鬼精灵!”陆萱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亲昵,竟真的伸出手,隔着桌子,在陆彤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如同当年那般,“小小年纪,嘴倒是甜,惯会哄人开心!怕不是想我了,是惦记着我这里的点心果子吧?”
陆彤捂着额头,也不躲闪,反而笑得更加灿烂,露出一口细糯的白牙:“堂姐又取笑我!点心果子哪有堂姐好?”
她这话既接住了陆萱的玩笑,又不动声色地再次强调了幼时的亲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拿起一旁侍立丫鬟捧着的银制蟹八件中精巧的小银锤,亲自选了一只硕大饱满的熟蟹,放在陆彤面前的青花瓷碟里,温言道:“好了,少贫嘴。喏,这个给你,蟹黄顶盖肥。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只是总剥不好,弄得满手满脸。”
她顿了顿,看着陆彤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吃完了,去后头找锦堂春。让她带你去华庭港的账房,跟着老账房先生学着理理账目,做个记账的管事。小姑娘家,整日闷在家里读死书也不是个事,出来见见世面,学些实在本事,也省得在家……惹事生非。”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轻飘飘,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陆淑仪母子。
陆彤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她所求的,不就是能跟在堂姐身边学些真本事,为母亲和自己挣个依靠吗?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就得了。
她激动得小脸泛红,差点就要站起来行礼,强自按捺住,对着陆萱甜甜一笑,脆生生道:“谢堂姐!堂姐万岁!”
那欢喜劲儿,溢于言表。
陆萱被她这夸张的“万岁”逗得失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再口无遮拦,小心你的皮!”
这一幕“姐妹情深”、“慧眼识人”的戏码落在陆珩、陆淑仪等人眼中,不啻于当面扇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陆萱这分明是做给他们看的,他们费尽唇舌,厚着脸皮求这求那,连个边角都没摸到,这没爹没势的小丫头片子,不过说了几句讨巧的话,就轻轻松松得了华庭港账房管事这样实打实的好差事。
这哪里是安排陆彤?这分明是在打他们的脸,告诉他们:陆萱用人,一看能力品性,二看亲疏远近,更看性格人事,却唯独不会提拔废物。
陆珩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先是涨得紫红,继而变得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