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威严到可怕的声音，缓缓开口。
“将前五十名的卷子，原卷、朱卷，一并呈上来！”
“咱，要亲自过目！”
深夜的武英殿，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小山般的考卷被搬了进来，墨香与纸张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朱元璋没有丝毫睡意。
他亲自一份一份地对照着原卷与誊抄的朱卷，看得无比仔细。
他先看的，是经义部分。
科学院学生写出的那些八股文章，结构工整，破题、承题、起讲、入手……
一板一眼，毫无瑕疵，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基础倒是扎实。”
朱元璋点了点头。
他知道，八股文写到极致，拼的就是烂熟于心和临场稳定。
即便身体不适，只要脑子没糊涂，写出上乘文章也并非不可能。
而相比之下，其他大部分书院，根本还没开始教授八股文！
接着，老朱翻到了算学科目，也就是行测。
一看之下，他眼神中的讶异更浓。
国子监学生的卷子，行测有些薄弱，最高也仅能得七成分数。
而科学院学生，相当一些人能拿到七成以上的分数！
周志新更为可怕，竟是拿了九成的分数！
毫无疑问，这也是大量训练的结果。
“好个陆知白，他教的这些‘杂学’，果然有些门道。”
朱元璋心中暗道。
但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还是最后那份策论。
他拿起会元周志新的卷子，目光如炬。
开篇，洋洋洒洒，先是盛赞海禁国策乃安邦定国之良策，言辞恳切，引经据典，挑不出半点毛病。
“哼，算这小子机灵，知道先给咱戴顶高帽。”
朱元璋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可当他看到中段，笔锋陡然一转，开始剖析宋元两朝市舶司的利弊，并列出详细的税收数据，论证海贸之利足以充盈国库时，朱元璋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这些数据，翔实得可怕。
还有些眼熟。
不就是《宋元经济史》的“航海卷”嘛？
而当朱元璋看到最后的结论时，饶是这位开国帝王见惯了各类文书，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夫海禁者，禁私非禁官，禁乱非禁贸。使利归朝廷，权操于上，则海疆永靖，国势日隆矣！”
禁私非禁官！
利归朝廷，权操于上。
这一道道字，如道道惊雷，在朱元璋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这不正是陆知白那小子，心里惦记着，却又不敢公然提出的惊天构想吗？
朱元璋猛地拿起另一份科学院学生的卷子。
又拿起一份。
再拿起一份！
三十多份卷宗，他一份一份地看过去。
虽然每篇文章引用的典故不同，论证的角度各异，但其核心思想，最终的落脚点，竟是惊人的一致！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严密、且极具煽动性的政治构想！
直到这一刻，朱元璋才恍然大悟。
什么策论？
这哪里是策论？
这分明是陆知白那个臭小子，借着他这三十多个学生的笔，在朝堂之外，给他递上了一份惊世骇俗的万言书！
只是。
竟敢在会试这样的场合提出来。
是莽撞，还是真有足够的自信？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看着满桌的雄文，许久没有说话。
烛火跳动，映照着他那张威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哭笑不得的复杂神情。
他本想让陆知白演一出失意的戏。
可这小子，却反手给他送来了一支整整齐齐、思想统一、随时可以踏入朝堂的新丁！
“好你个陆知白……”
朱元璋拿起周志新的卷子，用手指轻轻敲了敲。
“你给咱玩的这一手，可比下毒厉害多了……”
他没有发怒，嘴角甚至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旁人难以察觉的弧度。
有趣啊。
这些文章，每一篇的开头，都是对海禁国策的极尽赞美，引经据典，论证海禁对安邦定国、防范倭寇的必要性，态度之恭敬，言辞之恳切，比朝堂上那些老臣还要入木三分。
可笔锋一转，便话里有话，开始小心翼翼地探讨，如何在“不违国策”的前提下，为国库增收，为百姓谋利。
他们提出的“官营市舶司”、“以商税养水师”、“勘合贸易”等等，无一不是在海禁这把沉重的枷锁上，巧妙地开了一扇通往金山银山的小窗。
这哪里是反对咱的国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