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多张嘴,一万多双手,散在日益扩大的镇子与各工坊间,若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冷月,如今各处人头混杂,名册登记虽全,管理却如沙漏泄水,徒具其形。”
秦文指尖划过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声音里带着商贾特有的审慎,“朝廷虽有规制,然我太福祥自成一体,需得另辟蹊径。”
周冷月垂手侍立,一身素净襦裙,衬得她沉静如水。闻言,她眼波微动,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平稳:“东家所虑极是。妾身思量,或可效法古之井田,又不拘泥于古制。依工坊不同,划地聚居,成‘工村’。譬如千机坊匠人与家眷,聚于一处,即为‘千机村’;百炼坊者,则为‘百炼村’。每村择一德才服众者为‘村长’,专司本村民生、治安、工役传达。村长之上,按工坊大类设‘队正’,统筹协调。队正再对总号负责。如此,层级分明,如臂使指,名册落于实处,管束方才有力。”
她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幅清晰的管理图景,竟是极贴近现代的社区化网格管理雏形。秦文眼中掠过一丝激赏,这周冷月,果然对数字与条理有着天生的敏锐。他抚掌道:“此法甚善!骨架已成,然这主事之人……”
“东家可还记得王义?”周冷月适时提醒,“此人乃东家同窗,入太福祥后,经办些文书杂务,虽未显大才,倒也勤恳细致,未出纰漏。其人性情稳重,熟读些经义,通晓人情,或可担此梳理建制之责。下边村、队之长,亦可由各工坊匠头、年长稳重者中公推,报总号核准备案即可。”
秦文沉吟片刻。王义此人,在他印象中有些迂腐书生气,但确实本分可靠。眼下这建制梳理,需的是耐心细致而非锐意开拓,倒也算人尽其才。“也罢,此事便交予王义,你从旁协理。待章程拟就,再开大会晓谕众人。”
议罢人事,周冷月自袖中取出一本新制的账簿,翻开内页,指着那一道道手工绘就、深浅不一的墨线格子:“东家请看,此乃新制账册。记账清晰本是好事,然这格子,每每需人手绘,耗时费力不说,稍有不慎便歪斜不整,颇损观瞻。东家巧思通神,不知可有便捷之法,能使这格线如印书般齐整?”
秦文接过账簿,指腹划过那略显毛糙的纸页,心中了然。他嘴角微扬:“这有何难?不过一个印刷铜版的事。”当即取过案上白纸,执起他那支改良后的“自来水笔”——此物笔身已较初版轻巧许多,以精铜为壳,内储墨汁,书写流畅。
在太福祥高层中已是稀罕物,寻常管事学徒用的仍是沾墨水的竹笔。他笔走龙蛇,顷刻间便绘出一个规整的铜版图样,版上凸起处,正是那账册所需的横竖格线。
“将此图交予鎏金坊张青,”秦文将图纸递给周冷月,“令他依样铸一铜版,务求平整坚韧。
版成之后,刷上墨汁,覆以纸页,稍加按压,格线自成,省却无数描画之功。此物可称‘格线版’。”
周冷月接过图纸,眼中并无太多惊异,只余下深切的叹服。东家脑中,仿佛藏着一个取之不尽的百宝囊,那些匪夷所思的巧思,在他口中道来,每每如同吃饭饮水般平常。
她郑重收起图纸,又见秦文自怀中取出一支更为精巧的钢笔,递了过来。
“这支给你,”秦文道,“墨囊又改进了些,储墨更多,出墨更匀。若书写不畅,许是笔尖微堵,可用温水浸泡片刻,或以细丝通之。
平日用毕,记得旋紧笔帽,莫使墨汁干涸。”他细细交代着使用与保养之法,周冷月听得专注,纤纤玉指小心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笔身,这来自异世的奇巧造物,承载着东家沉甸甸的信赖。
纸墨之利稍解,秦文的心头巨石却未减分毫。他起身踱至窗边,“唰啦”一声拉开厚重的布帘。
帘后墙壁上,赫然悬挂着一幅新近绘制、细节惊人的《大梁坤舆全览图》。此图融合了秦文前世记忆与大梁官方舆图及商旅密报,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邻国边界,皆细细标注。
大梁疆土居于中央,四境强邻环伺,如群狼窥伺羔羊。秦文的目光,死死盯在西南那片广袤而晦暗的区域——吐蕃。
其地广袤,然适宜生息者不过十之一二。其民悍勇,聚散无常。
秦文深知,若效前朝发兵远征,大军开进那茫茫高原,莫说寻其主力决战,单是粮秣转运、瘴疠侵袭,便足以拖垮一支强军。
劳师靡饷,徒耗国力,绝非上策。可吐蕃陈兵西陲的威胁,又如一柄悬在长公主头顶的利剑。他绝不愿心上人独承此重压。
“欲不战而屈人之兵……需得先知彼。”秦文低语,眼中闪烁着商贾权衡风险与收益时特有的精光。
他回到案前,提笔疾书,写就一封密函,详述对吐蕃情报的渴求。信成,他本欲唤人送往秃鹰岭绣衣天使秘密中转处,转念一想,事关重大,且有些关节需当面问清,遂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