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无尸骨,无供品,唯有一排排陶罐整齐排列,每个罐口都封着蜂蜡,上面贴着泛黄纸条,写着简单名字与日期:“阿丑,生而哑,今启胎”、“春娘,难产死,愿再生”、“铁柱,战亡,留一念”……
这是三百年前“断脉”遗民所设的“寄胎所”??他们不信来世轮回,也不求仙人赐福,只相信一点:只要有人记得你,只要你心中还存一丝对生命的眷恋,你的“胎意”就不会彻底消散。
季明逐一查看,指尖拂过那些斑驳字迹,心头沉重如压千钧。
他知道,这些陶罐里封存的,并非灵魂,也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存在意愿”??类似于种子在冻土中休眠的状态。它们等待的不是神明唤醒,而是某个特定的契机:一句熟悉的话语,一阵相似的气息,或是一个与你眼神交汇时突然的心动。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诞生”:不被强迫复活,也不因死亡终结。你能否归来,取决于是否还有人需要你,是否还有事未完成,是否还有一丝不甘熄灭的火。
他在最角落发现一只破损的小罐,里面空无一物,唯有底部残留一点灰白色粉末。纸条上字迹几乎褪尽,勉强辨认出三个字:“**我女儿**”。
季明怔住。
他想起自己怀中那片青华宫废墟出土的陶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起生”。两个孩子手拉手,站在裂蛋旁??那是谁的愿望?是谁未能实现的诺言?
他缓缓跪下,将那片陶片轻轻放入空罐之中,合上盖子,重新封好蜂蜡。
然后盘膝坐下,双手结印,施展出毕生最温柔的一式法诀??**胎归引**。
此法不召神,不唤鬼,不破生死界限。它只是打开自身胎门,让金色卵胎散发出最纯净的“生之频率”,如同春风吹过荒原,只为告诉所有仍在黑暗中等待的灵魂:
> “你还记得吗?
> 你还想回来吗?
> 如果想,就顺着这道光,慢慢走。
> 不必急,不必争,
> 这一次,轮到我们等你。”
一夜过去。
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照进暗室。
一只蜘蛛从梁上垂丝而下,恰好落在那只新封的陶罐上,开始结网。
蛛丝晶莹,在光中泛出淡淡金晕,宛如一根连接两界的脐带。
季明微笑起身,未再多看一眼。
他走出祠堂,迎着朝阳踏上新的旅途。
身后,那座废墟悄然发生变化:枯草返青,断木抽芽,连泥塑女神的脸庞也开始剥落旧壳,露出底下崭新的胎土??仿佛整座建筑正在经历一次缓慢的重生。
数月后,南方爆发“梦疫”。
无数百姓夜夜梦见同一个场景:自己躺在温暖液体中,四周漂浮着无数蜷缩的人影,耳边回荡着低沉歌声,胸口有一道光缓缓跳动,如同心跳。醒来后,部分人发现自己体内胎息觉醒,久病痊愈;更多人则陷入迷茫,不知此梦何意,甚至有人因此疯癫,自称“未出生者”,拒绝进食饮水,只想回到梦中。
朝廷派道士镇压,称其为“阴胎祟乱”,焚毁相关梦境记录,抓捕传播者。可梦疫越禁越盛,连皇宫贵胄亦不能免。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一本薄册悄然流传开来。封面绘着一只睁开的眼睛,内页却是空白。唯有读者在深夜静心凝视纸面,便会隐约看见文字浮现,读罢即隐,如同记忆本身。
书中记载十二种解读:
- 有人说是前世胎宫记忆复苏;
- 有僧人认为是集体识海共鸣;
- 医者提出“心源性胎动”理论;
- 孩童则说:“那是妈妈还没把我生出来的时候。”
末页写道:
> “梦不是预兆,也不是诅咒。
> 它是你内心深处仍未放弃的‘生之渴望’。
> 若你梦见自己还在胎中,
> 或许不是因为你该死,
> 而是因为??
> 你从未真正活过。”
此书无名,却被民间称为《胎梦录》。有人读后痛哭彻夜,次日起床改过人生;有寡妇焚烧嫁衣,独自开铺谋生;有恶霸放下屠刀,跪拜双亲忏悔;更有不孕夫妻相拥而泣,决定收养孤儿。
梦疫未止,却已变质。
它不再是恐惧的源头,而成了自我觉醒的契机。
而这一切发生之时,季明正在西北边陲的一座小镇教书。
他租下一间破屋,挂起“识字堂”布幡,教授村童写字算数。没人知道他是谁,只知这位先生说话温和,从不责骂学生,且总在课后教孩子们哼一段奇怪的歌谣,说能让人少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