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张角,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他微微抬手,一股无形的柔和气劲拂过,止住了褚飞燕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缓声道:“让他进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抚平了殿内的躁动。
片刻死寂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步履蹒跚地踏入殿内。
那还是那个青衫飘逸、俊朗洒脱、剑眉星目间总带着几分不羁与自信的东方咏吗?
殿内众人几乎不敢相认。他一身破烂不堪的青衫早已被尘土与早已干涸发暗的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多处撕裂,露出内里包裹伤口的、同样污浊的布条。头发散乱,沾满草屑灰土,脸上纵横交错着疲惫、风霜与深可见骨的挣扎痕迹,唯有一双眼睛,虽然布满骇人的血丝,却亮得惊人,仿佛在炼狱之火中灼烧了千百遍,最终剩下的不是灰烬,而是某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而执拗的清醒。
他一步步走入大殿,昔日挺拔如松的身姿此刻显得佝偻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他无视周遭或惊疑、或敌视、或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张角座前数丈处,缓缓屈膝,重重跪拜下去,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一响。再抬头时,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不肖弟子…东方咏…拜见师尊。”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极大的气力。
“东方师兄!你…”张牛角虎目圆睁,面露浓浓的痛惜与不解,下意识踏前一步。他们一同在师尊座下长大,修文习武,情同手足,见东方咏如此狼狈凄惨模样,心中如同被狠狠揪紧。
“东方咏!”褚飞燕按捺不住,再次厉声质问,语气中混杂着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到底去了何处?南阳、颍川的兄弟们呢?你可知就因你一去无踪,音讯全无,多少计划功亏一篑?多少信任你的教友陷入绝境,生死不明?!你…”他想问“你为何背叛”,话到嘴边却又哽住。
“飞燕。”张角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深沉的穿透力。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东方咏身上,细细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那目光中没有丝毫斥责与愤怒,反而充满了一种深沉的探究与难以言喻的悲悯:“起来说话。吾观你风尘满面,神魂动荡,气息驳杂虚浮…此行所见所历,非凡俗所能想象,非常人所能承受。告诉为师,发生了什么?你这一身伤…从何而来?”
东方咏缓缓起身,却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地面那冰冷光滑的青砖,仿佛那砖石之上镌刻着他一路行来所见的无数惨象。他沉默良久,殿中只闻松木在火中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那沉默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艰难地、依次扫过座上亦师亦父的张角、慈和悲悯的张宝、沉稳警惕的张梁,以及他熟悉无比的张牛角、褚飞燕,还有那位轻纱覆面、眼神复杂的玄音先生。他的眼中翻滚着巨大的痛苦、深入骨髓的迷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破碎后又重新凝聚的清醒。
“师尊…诸位师叔,师弟师妹…”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我去了南阳,也经历了…一场永生难忘的炼狱。我不止看到了官军的铁骑和屠刀,更看到了…我们自己人所行的‘道’,是如何在这片大地上烙下印记。”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血与火的味道,开始讲述,声音低沉而压抑,仿佛每一个字都沾染着亡魂的哀嚎:“南阳兵败后,我身负重伤,经脉受损,几乎殒命荒野…是被人所救。”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仿佛说出下一个名字需要莫大的勇气,“是南阳太守,孙宇。”
“什么?!”
“孙宇?!”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难以抑制的低呼。褚飞燕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要再次跳起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被张角以一道更加严厉的眼神死死按住。
“不止是他,”东方咏继续道,语气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屈辱、感激、困惑与一种奇特的认同,“还有他的结义兄弟,一个叫谢缘风的游侠,以及…一个沉默寡言,年纪虽轻,剑法却狠戾精准得可怕的少年,名叫陆允。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个在战乱中侥幸逃生、身受重伤的普通江湖客。”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回到了那段充满矛盾、挣扎与颠覆认知的北上之旅:“我与他们同行,一路向北。我被迫躺在车上,眼睁睁看着,听着…我亲眼看着孙宇如何收拾南阳的残局…他并非如传言中那般一味弹压剿杀,反而…反而尽力安抚流民,发放有限的口粮,整顿被战火摧毁的秩序,甚至…甚至不惜自掏腰包,乃至向本地大族借贷,以工代赈,试图让那些因我们太平道起事而点燃战火、最终流离失所的百姓,能有一条活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