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昏暗,残阳的余烬透过破损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影,映照着角落散落的断简残牍和一只倾倒的、布满铜绿的青铜酒樽。赵空的眼神,就在这片压抑的昏暗中,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湖水的冷冽,而是历经千锤百炼后,淬去杂质,归于极致的沉静与锋芒。那锋芒并不外露,却足以穿透一切虚妄。
他缓缓松开紧握帛书的手指。那染血的丝帛,曾是朝廷威严的象征,此刻却轻飘飘地落下,覆盖在冰冷、布满细小龟裂的地砖上。帛上的暗红血迹,在昏光中如同一只诡异的眼,又似一份以血写就、无声降临的战书。他站直了身体,青色的旧官袍在穿过破窗的晚风中微微拂动,扬起细微的尘埃。身影在空旷破败的大堂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仿佛一株立于荒原的孤松。
朱儁当年所依仗的,是深耕地方数十载积攒的威望,是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是蓄养多年的私兵门客。那两千家兵,便是他敢于逆势而行的底气。正是这看似“僭越”的举动,才得以星夜驰援,最终斩陈绍于阵前,挽狂澜于既倒,避免了一场足以撕裂帝国南疆的浩劫。
而今日的黄巾之乱,已非交趾一隅之祸。它如燎原之火,吞噬八州,其势之汹涌,远非当年可比。根源何在?正是地方武备的空虚与朽坏,使得叛军如入无人之境,攻城掠地,几无阻滞。这腐朽的根基,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赵空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堂内那些象征着衰败的细节——剥落的漆案、断裂的简牍、墙角蛛网缠绕的、早已锈死的武库铁戟。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募兵,非不能为。”
他顿了顿,视线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墙壁,看到了外面同样疮痍的宛城,看到了更远处烽烟四起的大地。
“正因郡国武备形同虚设,仓廪空虚,甲兵朽钝,才令黄巾妖贼有机可乘,如蝗过境,八州糜烂,几无完土。此战之后,无论庙堂之上如何清算,地方武备,非重振不可。”
他的语气愈发沉凝,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酷:
“否则,今日张角虽平,明日李角、王角……如野草滋生,斩之不尽。到那时,这大汉疆域,何处不为贼窟?”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窗外。残阳如血,涂抹在宛城断壁残垣之上,几只昏鸦在焦黑的梁木间聒噪盘旋。之前的踌躇、权衡、恐惧,此刻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看清了深渊,却依然选择向前的平静。破釜沉舟,不外如是。
“德圭,”他回头,目光锁定旁边依旧面色苍白的蔡瑁,语气深沉,“你即刻草拟一道奏章。”
“其一,以南阳都尉赵空之名,奏上朝廷。奏章中要明言:南阳受张曼成贼寇之祸,郡兵尽殁,太守英勇殉国,城池残破,百姓涂炭。贼酋张曼成主力未灭,流窜在外,竟有四方匪贼与流民蜂拥而至,宛城危若累卵。为保境安民,拱卫京洛南翼,臣赵空斗胆,恳请陛下恩准,援引光和元年朱儁平交趾之例,准许臣‘便宜行事’,于南阳郡内急招义勇,整饬武备,以御强敌!言辞务必恳切,详细陈述南阳惨状及募兵之紧迫,强调只为守土,绝无二心!”
“其二,”赵空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更加深邃的光芒,“以你个人或你父亲蔡公的名义,草拟一封书信,八百里加急,直送雒阳光禄勋张温公府!”他语气深沉,特意强调了蔡瑁与张温之间的亲戚关系,蔡瑁的姑母正是张温之妻,背后深厚的政治关系立刻在赵空的心中构建起一张精密的网。
“信中需委婉陈情:南阳百废待兴,赵都尉为守土安民,迫于形势不得已欲行募兵,实乃情势所逼,非为自重。此举虽有违常制,然效朱儁之例,只为解急,绝无私心。恳请张公念在南阳百姓苦难,念在乡梓之情,亦念朝堂大局(若皇甫嵩主力后方不稳,局势将危),必当在朝堂之上替为斡旋,促成此事!切记,言辞要恭敬……”
赵空深知,这一步棋若不走,南阳将无力自保,然而走了此棋,则陷入万丈深渊。朝堂风云变幻,党争暗涌,宦官、外戚与清流相互倾轧。赵空虽掌权南阳,但非世家出身,行使太守之权,早已惹来不少眼红。若贸然大规模募兵,定会被政敌以“图谋不轨”、“私兴兵戈”之罪名攻讦,到头来,不但募兵无望,自己也必将沦为祭旗之人。
“朝中有人,好办事。”赵空心中默念。正因如此,他需要张温这棵大树,需要荆州蔡家乃至荆襄士族的庇护与支持。让张温在朝堂之上为他辩护,远比他自己上百道奏章更具分量。此乃一场精妙的交易,赵空守护南阳,扞卫南方,而蔡家、张家则为他提供政治庇护与话语权。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