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诗词在大辽流传甚广,张珏是文人进士出身,随口引用也不稀奇。不过秦刚听他提到了这点倒是有点意思,便问:“仲衍可是听说了些什么?”
“将军年轻有为,以不到而立之龄,身居一道统军之首,可是让多少人看得眼红耳热!”张珏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开始压低,“朝中有些小人,一是抓住将军的汉人出身来搬弄是非,二是论及与高丽国主联姻之事,暗中散播谣言。”
“哦?倒是会有何种谣言?”秦刚端起茶杯,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向张珏。
“当然是以小人之心,猜度将军手握东北重兵,联姻高丽之后,是否能够公私分明,恪守大辽之利?又质疑将军会不会暗通妻族,有里通高丽的可能;所以此番将军调去了南京,这些是非之言定然还会再起。所以,方才将军的那番言辞,难免不会被人说成‘身为汉人,心向南朝’的不妥之语。不知道会被那些无耻小人……编排成什么样的话语啊……”张珏说到这里,适时停住,脸上露出既担心又关切的表情,紧紧盯着对面的眼神与表情变化。
秦刚瞬间就明白,这是一次太明显的试探,重点就是要看他的即时反应:
如果自己内心有鬼,常见的应对会对这些指控尽力掩饰情绪,只要有了掩饰,那么必然不可避免地会从眼神、表情、呼吸以及动作的细微之处出现异常,会被刻意观察的对方精准地捕捉到。
事实上真正清白无辜人的反应应该是愤怒和愕然——因此,秦刚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将茶杯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杯身直接裂开,热茶瞬间洒在案面上,他的脸上笼罩起一层寒霜,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张珏:
“荒谬!无耻之尤!”
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愤怒,以及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凛然。
“徐某自问对陛下、对大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这几年来,东西征战近万里,大小恶仗几十场,哪一仗不是提着脑袋上阵,带着鲜血回营?就说东北这里,女真人、渤海人、高丽人,皆是对曷懒甸一带虎视眈眈,且问大辽朝堂这些年来,可曾向这里多派过一兵一卒?又曾多花过一银一钱?那么,在那里浴血奋战、镇守疆土的又是谁?再说我娶高丽国公主,那是对方战败纳女,低头求和,长的可是我大辽的国威,扬的是我边军的战志?此功莫非又成了这些小人口中的罪过?如今何人才忠君爱国?何人又是贰臣贼子?!此等言论,倘若躲在背后嚼舌,某自当他们放屁!若要有人敢当面言语,看某不会当场撕烂这等龌龊小人的臭嘴!”
秦刚的这一番怒火发作得可谓是恰到好处,其言语直率,极合他“神枪三郎”的名号,面对张珏明里暗里的质疑,没有丝毫心虚的表现,反而提到了“汉人是否就得被指责忠贞”的层面,其义正辞严,气势逼人。
张珏被秦刚突如其来的怒火和凌厉气势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分,脸上那点伪装的愤慨也僵住了,连忙摆手解释道:“徐将军息怒!徐将军息怒!在下绝无此意!在下也正是因为不信此等谣言,才特意来提醒,要小心提防啊!那些小人,无所不用其极,徐将军刚正不阿,更需谨慎才是!”
秦刚冷哼一声,面色稍霁,但眼神依旧冰冷:“徐某行事,自有分寸。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陛下因此等谗言便疑我,那徐某也无话可说。”他以退为进,反而显得更加坦荡。
张珏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徐将军所言极是。只是汉人在大辽多少都得多受些猜忌。将军有没有想过?此次调任,不去中京、不去西京,更不是上京,反而是直接与那南朝相接的南京呢?想来必是有人要把将军架到明火上,这南京便就是个是非之地、生事之地,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双眼睛,都会盯着徐将军的一举一动啊!”
张珏的这番话,表面上看,是在为对方设身处地地分析考虑,也是试图用“同为汉人”的身份共鸣,希望能引出对方的认同感,更是想探听出对方的某些打算。
秦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淡漠甚至略带讥诮的表情:“张判官乃是当朝进士出身,又久居上京,自然很是熟悉这类的弯弯绕绕。想必到了析津府后,这官一定可以做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将来必将前途无量。可惜,徐某却是个武人,是懂得统兵打仗,也只知守土有责。至于有谁生火烤人、有谁搬弄是非,恕徐某没这般的心思去琢磨了!”
秦刚之前一直以对方的表字“仲衍”称呼,多少也算是一种尊重,现在突然改口称其判官,那便就是极不客气了。
借着这样的气氛,春刚直接招呼郭啸:“奉汤吧!”
这便就是下了逐客令了!
张珏既是彻底无言以对,又对于这样的谈话结果无比尴尬。他原先精心设计的一番言语,既得不到想探听的底细、又达不成想挑拨的目的,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撞击一座毫无缝隙的铁壁,非但没能探出任何虚实,反而把自己的那点心思暴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