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这时意识到,是在寒雾揭开的那一刻,这式心剑就已经蔓延在江面上。他在明绮天的口中听说过这种剑,但如今是头次亲身经历。
朱衣对聂伤衡的枭首是份可以落定的真实,但那不是他的选择,他逼迫的是飞光对聂伤衡的救援,如果身旁的中年男人真的为救聂伤衡而出手,那么真正落定的就是裴液飞起的头颅。
这一剑只为了杀死少年。
真正令裴液难以想象的是……这样不可预测的一剑,怎么会没有成功?
正因心剑提供的是未来的真实,而非杜撰的幻象,这式剑几乎不具备被察觉的可能,受剑的旁观者只会在事实落定之后才猛然生出自己短暂踏入世界岔路的错觉。
明姑娘当时亲口向他承认,自己也很难应对这样的剑术。
但身旁男人似乎没太多惊讶,江面之上的聂伤衡同样没太多惊讶,他抚颈的手放下来,向后飞身退去。
朱衣轻轻一招手,那条赤色水主破开雨雾朝他蜿蜒而来。
他一手攀上水主的鬃毛,发出声笑:“李贺,你病我残,算是半斤八两。不过我是初残,气血虚弱,又失了先手,且你剑器尤胜。算此以上三条,我今日必败于你,且下回再分个高低吧。”
水主拧头而去,似要就此消隐雾中。
但下一刻他身形一僵,只见触目所见,所有的血中,都绽开了清美的莲花。
无论是正在淌血的伤口,还是衣服皮肤上沾染的血痕,乃至水主身上惨烈的伤口、抛洒进江中的血红……全都生出一朵朵莲花。
雨雾落在花瓣上,凝出寒凉的水珠,那不是盛夏的莲花,它们仿佛就生长在春寒秋冷里,汲着血长出来,被它们扎根的血都变得像清冽的水一样,汩汩泠泠地淌着,如鸣佩环。
朱衣一个恍惚,一时觉得自己如在仙境,一时又如在鬼域。
他并指如铁,一敲剑身,火性迸溅,而后汹涌的火从剑上燃了起来。他籍此一挥焚去了身上之莲,并无过多纠缠的意思,抿唇按住水主继续往水中扎去。
李贺默然无言,他仰头安静望了望天,缓缓阖上了眼睛。
另一边聂伤衡并指在前,淡声道:“天山部下,结阵。”
三十二位天山弟子早已飞鸟般起落在四方,踏足水面之上,秉长剑、执法器,列成一玄妙的阵式。而后神妙的波动从他们脚下蔓延出来,水面之上如同铺了一层月光。
困锁罪蛟,封禁池面,天山玄阵,【王母旧纱】。
这道阵式只生效两息,就被朱衣和水主撕破,弟子们四散飞落,但俱被聂伤衡以真玄接住。
而两息似乎已经够了。
朱衣紧紧皱眉,莲花再次从他身上生长出来,耳边升起金铁碾碎般的干涩之声,水主正往水中坠去,却忽然猛地刹止住了身形。
朱衣猛然回头,只见五船之上,那副虎蛟尸骨之上,竟升起了一条魂影。
它仰天而痛啸,石木都为之同悲,血如清溪,雨江如血,船上那些老木如今在浇灌中发起了芽,抽枝生叶,岸崖之上生满了长长的青苔,它们垂下来像石头的长发。
于是那些石头又化为江上的女仙,唱着婉转的歌声……朱衣猛地咬破舌尖,挥起拳头一拳砸在自己的头上。
他横剑自剖臂膊,洒出的淋漓鲜血皆燃烧为熊熊真火,万方一清,他干脆松开水主的鬃毛,就此往水中坠去。
但江水也朝他发出呜咽的哭泣,他僵直地望着这幽深的水面,忽然再也坠不下去。
他眦目咬牙,奋然了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低笑着松去了浑身的力量。任由这仙鬼之境吞没了他,一只苍鹰飞来,衔走了他的剑。
谁能在意剑上和飞光剑主一争高下呢?
【病仙】李贺,就是生在意境中的人,在神鬼之境中沉浸醉梦,那些世上剑者苦求不得的极意绝景,他挥洒般信手拈来,眸子一望,新的意剑就生成又湮灭……有人说他甚至很少使用重复的意剑。
在裴液视野里,身旁的男人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原地。
他阖着眸子,轻轻敲着手中之剑,裴液听完了他全首的黏声低吟: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苍鹰摆血,白凤下肺……木死沙崩恶谿岛,阿母得仙今不老。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卧水埋金爪……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他缓缓睁开眼,自语道:“这组剑如何?”
裴液怔了怔:“叹为观止。这是,这是什么剑?”
“就叫《假龙吟》吧。”
李贺还剑归鞘,用剑于他似乎是件颇费心神的工作,那双淡眉衰垂了下去。
江面之上,仙鬼之境缓缓消去,一时只有雨声,朱衣不知被什么吊在空中,剑浮在他六尺之外。